劍出山河(天地日月尚不能亙古,我也)(2 / 2)

社稷山河劍 退戈 7073 字 3個月前

“我待會兒,帶你去看魚。”崔少逸說,“橋邊還有船!我們去駛船嗎?”

他自己好似浮萍不堪摧折,也願意在水上漂浮,做浮蟲遊魚的遮陰。

當時的崔少逸雖然也瘦,養在否泰山上不敢輕易麵見外人,可皮膚白嫩,彬彬有禮,惹人喜愛。

張虛遊憂愁道:“那你的病怎麼辦啊?”

當日種種隻覺還近在眼前,可已物是人非。張虛遊握著崔二郎的手,手背叫他抓出道道紅痕,不知痛似的,任由他抓撓,低低叫他的名字,想叫他清醒片刻:“崔少逸。少逸哥。”

崔少逸教他豁達,教他寬厚,教他見樸抱素,教他少私寡欲。教他生命之偉,自然靈韻。

張虛遊透過屋中窗戶看見他,也跟著溜跑出去,到他身側,發現他是低頭在看蟲子,興致勃勃地問:“你在玩蟲子嗎?”

門前的那塊空地每到秋冬總是落一地的紅葉,早晨仆役拿著掃把過去清掃,就見那些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人生非金石,豈得長壽考?’。”崔少逸坐在侍衛的肩上,仰頭望向麵前半片蒼翠的青山,煙波浩渺,他的眼睛澄澈明亮,如沒有浮雲的淨透天空,嘴裡說著不符合年齡的感言,“算了吧。就當是一場風雨,過去就過去了。天地日月尚不能亙古,我也要接受我的歸宿。”

張虛遊啟蒙的第一課,便是在崔少逸身上學到的。

崔二郎手背上青筋暴突,最後一口氣含在喉嚨裡:“你奪我的命,是你奪走我的命!張虛遊,本該是我活著的……”

張虛遊一言不發,看著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朝他伸來,死死抓住他的衣擺,如同從深淵攀出的白骨,要拉他一同入煉獄。

張虛遊生來貴胄。他父親是吏部尚書,雖然對他疼愛,卻不擅長教導。還沒教會他君子仁人的道理,便教他什麼叫人性私利。

冬天的白雪厚厚一層會將人影掩埋,行人從門前踩踏而過,留下烏黑錯落的腳印。張虛遊有時心想,清貴人家的門前,也是如此肮臟。

葉子落在他們身上,如同落在泥裡。砸在他們脊背,也如同砸中螻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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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過許多來家中求助的人,或穿著錦衣或穿著青布,或帶著小童或白發蒼蒼,跪在庭前的泥地上,以頭貼地,卑微乞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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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山上下雨,崔二郎避開父親與仆從,偷跑到林間玩耍,不及回去,最後隻能躲在斑駁古木下避雨。

他一會兒凶狠,一會兒又可憐,恐怕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散亂看了一圈,過來抓張虛遊。

那鮮紅的顏色刺傷他的眼,崔二郎用衣袖不停擦拭地麵,想將它遮掩過去,仿佛這樣自己就不用死。

他立山巔,觀浮雲,從不低頭,由此,他生性便有種無知的殘忍。不覺得殺生哪裡有錯,不覺得螻蟻值得求生。

叫他回憶起第一次與崔二郎見麵時的場景。

“我要活著!我不想等死!我也想做救世之人,我也想懷瑾握瑜,我也想風光於世,我有什麼錯?可是你們沒給我機會,憑什麼我隻能在陰溝裡苟活?”

“張虛遊,救救我!我們以前不是朋友嗎……我錯了,我再不這樣。其實我也不想殺人,我殺了她們便後悔,最後什麼都沒做……是那蜃妖帶走的她們,與我無關。”

張虛遊不覺問出了聲:“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在山腳,張虛遊問:“你要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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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著要用樹枝去挑那隻青蟲,被崔少逸抬手打了回去。

而崔少逸比他更仁慈、更顯慧,即便是幼時懵懂,對天地萬物都有一種通達的慈悲。

“不要如此。它好可憐。”崔少逸撿了片完整的葉子,覆在蟲子的側麵,為它遮擋住斜來的細雨。歪著頭,看得很認真。身上衣服被春雨打得潮濕,發絲也結了水珠,冷得打了個寒顫,卻好似在做天下間最高興的事情,仰起頭衝著張虛遊單純地笑。

張虛遊等他沒了氣息,才顫抖著抽回手,蓋上他的臉,替他闔上眼睛。

崔二郎渾身一震,迸發出一股莫名的蠻力,將他拽了下來,狠狠從喉間擠出一句話:“如果我父親是吏部尚書,今日活著的人就是我!你何來替我慷慨?白澤說是瑞獸,可是他不公平,這天道不公平!”

他臉上仍糊滿了血,乾涸的、新鮮的,擋住了他蒼白的麵容,已經擦不乾淨。

“是那女人自己到我麵前來,因為她吃過那種藥,我才控製不住。”

張虛遊心痛如絞,也是恨極:“崔少逸,你忘了你自己說過什麼嗎?你何苦入這魔道?你怎會走到這步!”

崔老爺帶他離開刑妖司時,張虛遊因耳鼠的遺澤已經康複,特意跑去送他。

不過是風都能吹散的一片草葉,卻就叫他們掙紮不得。因為人生來有貴賤,而他生於峰頂。

他回握住崔二郎的手,五味雜陳地叫出他的名字:“崔少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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