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傾風有什麼劍招學不會, 陳冀這沒耐心的就會說,他是在舞劍給瞎子看。今日傾風實打實體驗了番,卻是連以下犯上的心都有了。
陳馭空催促道:“快些打, 不將這些小嘍囉給收拾了, 等這撲棱蛾子的粉末起了作用,有你們好受!”
不過片刻, 季酌泉跟袁明便各自拿下一妖。
季酌泉並未出劍, 隻用劍鞘頂在對方胸骨,折斷了他的手腳, 將人打暈在地。
袁明同是廢去對方手足,再將其拋出屋外。
陳馭空見他們優柔寡斷,不敢殺生, 知是一群乳臭未乾的小牛犢子, 尚做不到斬草除根, 也未多說,隻笑嗬嗬地誇讚了句:“幾個小娃, 身手還算不錯。刑妖司這一輩,勉勉強強有些看頭。”
傾風心道, 你又看不見,談什麼看頭?
陳馭空自己出招,是不留餘地的。他在此界與妖族相爭十五年, 拚的儘是你死我活。乾戈仇怨無從消解,更不必商談。
傾風還想讓他留狐妖問幾句話,陳馭空手起劍落,對著正生怯回避的狐妖脖頸刺去,一擊斃命。
血液飆濺開來,在牆上留下一道影子, 那狐妖甚至發不出一聲痛呼,便撲倒在地。
陳馭空高抬起手,輕抖劍身,將血珠甩落。
“還有什麼後手?大粉蛾,你學那王八龜縮了幾年,今日忽然敢冒頭,不是隻有這點本事吧?”
那百幻蝶神出鬼沒,此時不知又飛到了何處。虛空中四麵八方都是她滿含怨毒的聲音:“陳馭空,你殺我妖族子民無數,還連累我在這蠻荒之地同你虛耗十五年,待你天亡之期,我定將你抽筋拔骨,以告慰英靈!”
類似的話,陳馭空耳朵幾要聽出繭來,不以為意道:“是你們自己要犯到我手上。我陳氏幾萬族人血灑邊地,我還沒替他們殺夠本,你瞎嚷嚷什麼?”
百幻蝶尖嘯出聲,其聲淒厲,刺得人耳膜發疼。
傾風單手捂住耳朵,聽二人短短對話,心下忽覺一陣悲涼,有種說不出的悵惘。
地上的血還熱著,那蝴蝶精發了瘋似地在狹小客棧內低升盤旋,翅膀上撲棱出的粉塵覆在零零星星的血點上,將那抹鮮紅變得色彩參差,光怪陸離。
爭鬥就是如此了,你進便是我退,我退便是千萬人退,哪裡還顧得上分辯誰好誰壞。敢有來犯者皆誅殺。
然而這種已溯不及源頭的恩怨,廝殺至這等你死我亡的地步,究竟是在圖求什麼?
林彆敘突然抓住她手腕,靠在她耳邊說:“若是我告訴你,她灑下的這些粉塵價比黃金,你會不會覺得高興一點?”
傾風垂首一看地麵,可惜夜色冥冥,瞧不見那些金粉。又側身斜睨林彆敘,與他短短對視一眼,將心頭那點沒用的愁思火速摁滅下去,一眨眼,跟著謔笑道:“這種禍賊,自然要趕緊活捉了她。嫌我人境蠻荒?不如帶你去否泰山看看?”
陳馭空用手背抵著劍身一拭,沉聲道:“小娃兒都彆動,縮牆角去安分蹲著,見著什麼彆出手,免得誤傷自己人。此獠我來殺。”
說罷衝著林彆敘一抬下巴,問:“那邊那個小子,你是什麼來曆?我居然沒看出根腳。”
林彆敘隻衝他笑笑,沒有作聲。
屋內唯一的那點火光本快要滅了,此時忽然暴漲起來,火龍順著飛灑的粉塵向上燎燒,轉瞬衝至房頂,將眾人的臉龐映照得一片亮堂。
陳馭空見那百幻蝶的妖術已開始施展,而傾風跟林彆敘還跟聽不懂人話似的在原地乾杵著不動,頓時覺得這幫小年輕果然不靠譜。
關鍵時刻總愛玩什麼年輕氣盛,帶著比天高的心,拖著比山沉的後腿,好叫人討厭。
他麵色一冷,語氣不善道:“你兩個,少在中間礙事!我的劍可不長眼。要與人打情罵俏,趕緊到邊上去!”
傾風擋得住這百幻蝶的幻術侵擾,隻是沒長一雙能夜視的眼,看對方的身影有些朦朧。
等這蝴蝶精將遍灑的粉塵都浮動起來,妖力絲絲縷縷地牽回自己身上,還順道點了把照明的妖火,那原本隱匿的位置便如同青天白日裡的太陽,暴露得一清二楚。
陳馭空是憑著直覺判斷,傾風卻是靠一雙眼睛直白地看。
她見那發須斑白的老漢一寸寸調整著劍尖方向,於曠亮中搜尋蝴蝶精的影蹤,動作僵直而遲笨,還覺得他礙事。
又不好直白說自己能看見,叫那蝴蝶精生出警惕,對他使眼色多半也是無用,隻能怪聲怪氣地說:“眼神不好的人才且退下,彆往我劍上撞。”
陳馭空在這荒涼之地孤身久了,寂寞時隻能逗逗妖、遛遛蛾,乍一見到生人是有些欣喜的,也有耐心同他們玩鬨片刻,但絕容不得他們在生死關頭撒野,高聲嗬斥道:“你這黃毛丫頭,少僥幸打中一劍就好高騖遠!這撲棱蛾子要是那麼好殺,十五年裡我早把她串成串兒綁房梁上撒料了!”
說著朝她位置偏離一寸刺去一劍,想嚇嚇傾風,將她逼退。
傾風餘光覷著百幻蝶所在,見那蝴蝶精毫無防備,趁著陳馭空分她心神,旋踵殺去。
劍勢迅如雷霆,寒芒四射,帶著秋葉摧落的肅殺之意,直刺對方胸腹,打的也是一個先聲奪人。
待蝴蝶精反應過來,想要躲閃,已是不及,隻能弓起腰背,雙手交叉作擋,正麵硬挨她這一劍。
這是今日第二次被傾風擊中。蝴蝶精本不善戰,即便有著堅如磐石的外殼阻擋,還是抑製不住周身血氣的激蕩,在她劍氣絞殺中慘叫一聲,撞上身後高牆。
那削瘦的身影直將牆麵破開一個洞去,還未落地,又頑強地飛回來,扒在破敗的洞口,朝下方怒罵道:“小畜生!你怎麼看得見我!”
陳馭空一雙眼睛用力眯著,終於從那凜凜的劍光中認出一絲故友的痕跡,驚疑道:“這劍,怎麼那麼眼熟?”
傾風步步緊逼,殺氣震天。腳下輕踏,騰空躍起,劍光高射,如要上衝天去,直向鬥牛。
蝴蝶精迫於她的聲勢,隻敢避其鋒芒,身形朝後一倒,退出客棧。
傾風頭也不回地穿過破洞追了出去。
季酌泉幾人正乖順地靠牆而站,見狀心生遲疑,互相使了個眼神,肩並著肩挪動到窗口位置,半蹲在地,小心探出半個腦袋朝外張望。
慘淡月色下,他們依舊隻能看見傾風一人的身影。
因劍招武得太快,起落翻騰間與冷月星光融為一體,隻能看出團團的重影。唯能從劍氣嘶鳴聲中旁敲側擊出二人當前的戰況。
那鏘金鏗玉,音節響亮,似鐘鼓齊鳴,轟動四方,可見二人正在焦灼。
陳馭空跳窗出來,執劍在一旁的空地上踱步,審視著傾風的招式,片刻後眉梢微動,眼中華光熠熠,拍手叫好:“不錯不錯,有摸到我陳氏劍術的精髓。你既走豪放激揚的流派,出劍不必拘束。”
過了會兒,盤腿坐下,並指作劍,在空中劈砍,絮絮叨叨地說:“唉,哪個半吊子教的你,你這天賦分明更適合同我來學。出招果決,身姿敏捷,練得好了,化如遊龍俊鶻,哪個小卒能纏得住你!嘖嘖,陳冀,不行了啊。”
語氣熟稔親近,仿佛先前那個出聲喝罵的人不是他。
傾風才發現,厚顏無恥竟然還是他們師門一脈相承的絕學,被陳馭空油頭滑腦的幾句戲言說得忍不住偏頭去看,這一出神,險些出了亂子。
“看看嘛,看看。”陳馭空拍著大腿,煞有其事地說,“你的師父教得不行,白白浪費了你這傲人的天資,等我之後好好指點指點你,保管你能壓著這大撲棱蛾子猛打,讓她跪著叫你姑奶奶。”
陳馭空這張嘴的殺傷力倒是眾生平等。百幻蝶也被他激得破罵:“陳馭空,你放什麼狗屁!”
陳馭空吹胡子瞪眼道:“此獠敢罵我!女娃,不要同她客氣,將她吊起來,每日抖兩抖,我與你五五分賬。”
傾風:“……”
傾風死咬著牙,才叫自己強忍住沒笑岔了氣,腰腹處肌肉緊繃,撐起劍上的力勁。心說這師叔可真是個冤孽,怎麼專門過來克她?
誰人打架邊上會跟個說書的先生?是不是還要給他一根撫尺,再端一壺清茶?
傾風凝神,叫自己摒棄雜念,專心克敵。
這百幻蝶不愧是成名妖境的大妖,縱然武學的路數不算精深,可一身防禦堪稱刀槍不入。不管傾風劍招如何綿密,聲勢如何狠絕,隻管緊緊護住自己腰腹,避開要害,與傾風爭持。
傾風還不解她為何不逃,出劍的感覺開始越發不對。
一種微妙難尋的滯澀感從劍尖處傳了出來,似乎她的劍刃正在劈開一層輕紗薄霧似的迷障,風與劍刃背道而行,小心推擋著細長的劍身。
陳馭空笑吟吟看了半晌,發覺異常,臉色驚變,失聲叫道:“住手!快住手!”
箭在弦上,已不是想住手就能住手得了。
傾風聽見他喊話,招式不過放慢了稍許,那蝴蝶精便立即糾纏上來,兩巴掌差點扇到她臉上。
傾風退而作擋,對方卻不顧一切地襲殺上來,帶著無比的急切,以及要同歸於儘的瘋狂。
傾風無法,隻能被動順著她的招式作擋,連退數步,心下亦是來了火氣,從對方漏洞中刁鑽地挑出一劍。
這一劍下去,天地間似有一層隱秘的帷幕被扯破了,眼前的景象扭曲撕裂開來,一道黑暗驟然被另一道黑暗所吞沒。耳邊餘下的最後一句,是蝴蝶精欣喜若狂的尖笑:
“破了!陳馭空,你守了十五年的鏡花水月,終是破了!哈哈哈!”
傾風心頭猛地一跳,帶著一種茫然至極的驚惶,劍光還未完全落下,眼前的月、路、人,已截然換了一幕。
蝴蝶精不見了,隻剩一個稚嫩小童站在她一寸之外,正彎腰抱起地上的藤球。
傾風不及多想,急忙收勢,受內力反震,胸口傳來劇痛。劍光轉劈在藤球上,將其一分兩半,好在威力減弱了九成,沒有傷到稚童。
藤球從小兒手中掉落,那孩子怔了怔,看著傾風彎腰咳血,被嚇得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