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喊:“好高的山!”
人群再次轉了方向,遠眺自己身後。
那山峰氣象崢嶸,似一把長劍,直指穹蒼。
百姓們一掃先前的頹靡,俱是踮著腳,指著遠處興奮地大叫。
陳疏闊喝止不了眾人,隻能叫他們站在原地不得妄動。
一片歡欣之氣裡,忽而又出現一道大煞風景的慘叫,那人嚇得出不了聲,隻顧推攘著身邊的人往外逃竄。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陳疏闊心頭莫名一緊,慌忙四麵查看,終於在一群孩童的中間找到了百幻蝶,對方身形若隱若現,正捂著胸口痛苦不堪。
鳧徯暴斃,妖域又兩度遭受龍脈的打擊,百幻蝶全身的妖力近被抽乾。本想潛藏在人群中伺機而動,不料連基本的幻術都維持不住。
恐慌之情隨著聲音飛速傳染開,本就密集站立的百姓經不起任何衝撞,然而大喜大悲之下來不及過多思考,一人帶動,彼此爭相往外奔跑,人群像雜草驟然被壓倒一片。
陳疏闊大聲喊:“彆動!都站住!”
“妖怪來了!那妖怪就在後麵!”
“我的孩子!我的三郎!不要推他!”
“先生說彆動!獨你一人逃得掉嗎?!先前是如何教導你們的!”
哭喊聲登時響成一片,陳疏闊的指令無人聽從。堅持站在原地的百姓反被人流帶倒,縱使還冷靜的也隻好先隨著人群往外擴散。
而百幻蝶已從劇痛中回過神來,將手伸向前方的一個孩童。
陳疏闊被不知何人架著越衝越遠,見狀絕望喊道:“不——”
柳望鬆追著那點金光已衝到人群外圍,千鈞一發之際,用青鳥的流光躍至空中,張嘴發出一聲咆哮。
那聲音不是人聲,而是道尖銳的鳥鳴,頃刻蕩至百幻蝶周身。
他從未控製過那麼多的人群,何況其中還有一隻大妖。
即便那隻大妖已是強弩之末,於他而言仍有些不自量力。
不過短短一瞬,柳望鬆就感覺筋脈枯竭,眼前一黑從上空掉落下來。
百幻蝶手腳被縛了兩息,迅速衝開禁錮。不等她以人質脅迫,後方袁明兩手一合,將蜃妖的妖力儘數釋出。
蜃妖同樣以幻術見長,袁明此前未能領悟她最核心的神通,僅能掌控些許的水流,用以克製體內禍鬥的邪火。
但自從儒丹城那場漫長的夢境過後,他從霍拾香身上吸取了大半的妖力,竟因禍得福,又領悟出幻術的功法。
今朝是第一次施展,袁明亦不知功效如何。心臟快從喉嚨口掙脫出來,血液伴著肺部擂鼓似的節奏直衝腦門。緊跟著一道火焰燒遍全身,裹著熱風呼嘯上前。
百幻蝶順利被他的幻境困住,眨了下眼,拿人的手往邊上一歪,落了個空。她麵上露出一絲茫然,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視野中的一切都成了扭曲的光影,還恍惚看見漫天的紅光。
僅那麼片刻的漏洞,袁明已衝到她身前,宛如一顆從天而降的火球,帶著她撞向後方的土牆。
厚重的土牆應聲垮塌,上方的土石磚塊簌簌滾落,儘數砸在袁明的後背。
袁明悶哼兩聲,兩眼血絲密布,雙手死死按住百幻蝶的肩膀,將身上的火焰傳導過去。
“啊——!”
百幻蝶總算從蜃妖的幻境中脫離,皮膚被妖火燒得通紅,衣服的邊角也成了黑色的灰燼,在疼痛與驚天的憤怒中青筋暴突,顫抖著咒罵道:“瘋子!找死!”
她扼住袁明的雙手,竟生生將其掰開,而後往外擰轉,要將其折斷。
柳望鬆被幾人攙扶而起,因妖力施展過度,嗓子提前出不了聲,兩腿虛軟,隻能朝著袁明的方向伸出手,嘶啞地叫道:“袁明……”
袁明手臂上布滿燙傷,疼得汗如雨下,卻寸步不讓,看得百幻蝶亦是膽寒。雙方正互相角力,眼看著袁明要力竭告敗,一道劍光朝二人中間劈了過來。
百幻蝶呼吸一窒,倉促收回了手,袁明覷緊時機,竟是不顧疼痛,握拳砸向她的腹部。
這一拳將百幻蝶最後的生氣也打散了,禍鬥的妖力從皮膚傳入胸腹,五臟六腑都仿似要灼燒起來。
妖域徹底瓦解,人境的風與聲都傳了進來,卷起鬆散的黃沙。
外界的溫度要冷上些許,但明淨的天光泄下,上空長久籠罩著的迷霧如黑夜破開,卻有種天地初晴、四季回暖的錯覺。
人群中靜默片刻,隨即傳來哽咽的歡呼。
“回家了!回家啦!”
陳疏闊一口氣提著又放下,肩膀耷拉下來,眼皮沉沉一闔,無知覺地刷下一行熱淚。被遼闊天邊襲來的新風一吹,身形竟搖顫起來。
柳望鬆長舒口氣,再支撐不住,腦袋一歪暈厥過去,邊上的人順勢將他背到身後。
被他遺澤定住的百姓隨之解除禁錮,同樣冷靜下來,羞愧地停在原地,彎腰扶起摔倒的同伴,互相查看傷勢。
傾風提著劍緩步走上前,這才第一次看清百幻蝶的臉。
被這座妖域捆綁那麼多年,她清秀的麵龐裡僅剩下滄桑跟頹唐。臉頰兩側凹陷下去,同另外兩隻大妖一樣,瘦得不成人形。如今皮膚被袁明燒傷,早年的風情與美貌徹底化歸焦土了。
傾風垂眸看著她,心中有些百轉千回的惆悵。
若是真想抓著誰陪葬,鳧徯被殺後,垂死掙紮前,都有好幾個機會。可她到底是沒真的對那群婦孺動手。
她喉嚨裡的血潺潺地往外冒,瞪著眼睛,臨死還固執地道:“我主……登臨……”
傾風彆過臉不再看她,蹲到袁明身側,去摸後者的手臂,剛一觸及,便被燙得收回了手。
袁明將蜃妖的妖力揮泄一空,以致於火係的遺澤開始失控。此時半昏迷過去,與禍鬥同源的妖力仍在自覺運轉。
再這樣下去是真能把自己燒死的。
傾風從身上掛著的妖丹裡挑挑揀揀,忘了是否帶有水係的內丹,邊上一雙手遞來顆藍色的珠子,溫聲說:“這是玄龜的妖丹,姑且能派上用場。”
那雙手膚色慘白,與袁明的一經對比,更像是剛從墳墓裡刨出來的。往日穩當的手指此時連顆珠子都拿不穩了,指尖不停發顫。
傾風仰頭去看,林彆敘站在她身後,微低著頭,遮住了上方的光,笑得倒是一如既往的欠揍,說:“怎麼?難得有些愧疚,不好意思接了?”
傾風抓住他的手往下一翻,碰到他的皮膚,隻感覺是六月天裡的寒霜,冰得徹骨,皺眉道:“你乾什麼去了?”
林彆敘將手抽回,背到身後,說:“唉,陪你出來一趟,真是虧大了。”
傾風沒說話,兩指捏碎妖丹,在掌心凝聚出水係的妖力,往袁明身上傳去。
袁明滾燙的皮膚上冒出一陣白煙,順著熱氣發散出去,而暴動的妖力跟著平緩下來,體溫迅速降低。
林彆敘摸出他那把隨身的小扇,對著傾風輕搖,一張嘴閒不下來地道:“傾風師妹啊,他們與你認識才不過數月,原先都是聽話懂事知分寸的弟子,現下全成了上躥下跳的惹禍精。俗話說近墨者黑,傾風師妹該是潭墨池吧?”
傾風抬頭冷冷瞥他一眼,想著今日承他情,不要與他一般見識。這人本來就不抗揍,現下連根筷子都舉不起來,也是可憐。自己寬仁大度,哪能同他計較。
林彆敘這廝不看人臉色,還嘰嘰喳喳地道:“不過今日有陳師叔在,傾風師妹倒是多出了一分持重。我還以為憑你性情,早管不住自己的手,衝上前去與人拚命了。不想轉了一圈回來,你的小命還在。”
傾風“嘖”了一聲。轉念想道,人境又不是她的,林彆敘吃了刑妖司那麼多年飯,為百姓出點力怎麼了?這分明是他應當,憑什麼算自己承他情?
還在這裡囉嗦,活該討打。
當即抄起腳邊的繼焰,朝那隻聒噪的麻雀掃去。
林彆敘早防著她這手,輕功還沒廢,矯健地後騰退開,在一旁嬉皮笑臉地道:“傾風師妹怎麼變臉變得那麼快?我誠心誇你兩句,你還急眼了。”
傾風動不了,忍著怒氣朝他放了句狠話:“你給我等著!”
林彆敘低聲笑道:“這才像話嘛,傾風師妹要真是為了我愁眉苦臉,多少還有些不習慣。”
傾風回身查看袁明的情況,見他狀態已經平穩,便收了妖力。
袁明自己攜帶了不少傷藥,傾風從他腰間摸出幾瓶,讓邊上的一位青年幫忙上藥。
她按著膝蓋起身,站到一半,眼前也暈了下,忙用長劍拄在地上。
剛巧趕來的陳疏闊看出她力疲,快步上前,抬住她的手臂。
傾風睜開眼見到是他,顧不上與林彆敘瞎鬨,催促道:“師叔,妖域已破,你們快走吧。他們幾個也麻煩你照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