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盈掀開眼簾, 看向上方那個麵容堅毅,目光沉靜的人,徐徐說:“白將軍, 你若真是赤膽忠心, 也不會屢次向我打聽了。”
白重景似不為所動, 眉眼間的正氣顯得有些鋒利:“我隻是好奇。我主深信於你, 且與你所求皆是大道蒼生,你為何要臨陣倒戈?若非我主謀算精深, 數十年布局許要因你一時興起付諸東流, 妖境百姓還要在水深火熱中磨難彌留, 不見天日, 你如何能狠下此心?”
“白將軍,所以何為大道?何為蒼生?昌碣的人奴不是蒼生嗎?人境的百姓不是蒼生嗎?若是今朝殉亡以期來日, 那今朝亡故的百姓,不算蒼生嗎?”衍盈將額前的碎發挽向耳後,“我不知道大道蒼生的抉擇, 不知誰該死, 誰該活。許是我眼界狹隘,不識天高, 我隻是不忍為妖境的子民,屠戮人境的百姓。”
她素淨的臉上掛著抹略帶苦味的淺笑,蒼白的麵容難掩憔悴, 像是冬日厚雪消融前即將凋落的白梅。不曾得見天光,已邁入枯朽之態。
眼神中的那些悲憫與仁慈,便顯得徒勞而可憐。
衍盈等了等,見他不再出聲,兀自轉身走出城門。
古道長且曲, 大日斜於天。
草上白花如冰霜,飛禽穿雲似孤帆。
衍盈踩中一枚石子,看著地麵上那振翅翱翔的淺影從雲煙中落下,停在她的身後。
白重景又問:“那我換一問。衍盈姑娘,你當初為何不殺人主?”
衍盈再次回身看他,隻覺他此刻頗似當初的自己,道心動搖,於是苦苦追詢,沿途問路。什麼也聽不下,偏還自欺欺人,不敢承認。
“人主曾許諾過你什麼?”白重景費儘心思地想要說服她,好像能以此證明自己所行無錯,將自己動蕩不止的人生重新平息下去,“許不過是迷離幻想。”
“許諾?”衍盈聽著笑了出來,搖頭說,“他沒有。他不敢。”
衍盈初到人境時,為接近紀從宣,扮作他偏殿靈堂畫像上的那名女子。
可紀從宣沒有認出她來。
便是日日供奉,紀從宣也從不曾想象自己母親活著該是何種麵貌。隻將衍盈當做是一名遇難的小妖,對她多有關照。
如若生母真的存活於世,他這位人境的陛下或許反要惶恐不能終日。
紀從宣所謂的孺慕親情,未必是對那素昧蒙麵的母親,不過是基於世情的虛實之下,一種難以抑製的逃避與幻想而已。
衍盈已記不大清紀從宣都曾與她說過什麼,不過寥寥時日相處,自覺已看穿他的本相。認為這位人主除卻一些寬仁善良,更多是平庸與畏縮。
衍盈說:“可是當我迷惑住他的心智,想要擊潰他的心神,更替他的記憶,卻幾次失敗了。我不解他為何如此執著於過去。他大多的苦痛皆來源於他的出身,在先生的遮掩下已近是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我說我能幫他忘記,讓他從此做一個真正的‘人’,這樣難道不好嗎?或許還能因此叫他摒棄天性裡的自卑,生出他一直向往的果決跟勇氣來。”
白重景聽著她說,半信半疑道:“他能憑意誌抵擋住你的妖術?紀從宣?”
衍盈斂下眉眼,說:“是。後來我耗損了內丹的修為,才叫他忘記自己的姓名。可也改變不了他大體的經曆,所以隻能讓他在昌碣做一個半人半妖的小卒。需每日小心看護,才能叫他不半途清醒。饒是如此,他也幾次險些掙脫出我的妖術。”
白重景不相信道:“為什麼?”
衍盈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
當時她也奇怪,問紀從宣:“難道你沒有不想要的東西嗎?為什麼不肯放下?”
紀從宣告訴她說:“有很多,可是我得拿著,才能知道我想要什麼。”
她生來便迷惘於世途,上下求索隻為解惑。
她不像祿折衝,道心堅韌,不管他人評判,無視世間榮辱,堅守己心,隻為證道。
也不像陳傾風,心性通透,身無掛礙恣意逍遙,不論對錯闊步前行,無路的峻峭險壁也敢生生趟出條道來。
她沒有白澤那樣的大智慧,也不似謝引暉那樣的決絕。
她隻能同水中撈月一樣地執迷不悟,在不斷的遲疑問道中,追求片刻稀缺、平凡的安定。
她同紀從宣才是一樣的,都是凡俗中徘徊不定的浮塵。天地間的風要往哪邊吹,他們便要打著旋兒往哪邊去。
哪怕中途轉過千百圈,有萬端徑途,終了抵抗不過天命所歸。
可是紀從宣又比她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