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取自這句詞。
有了東升南雁,這才有了老北辰的名字。
一方麵是因為彼時跟蘇聯蜜月期,國內稱呼蘇方北辰兄。二來則是因為這個弟弟是晚上出生的,當時天空裡的北極星極為耀眼。
就有了高北辰這個名字。
鐘廠長聽到這話笑了起來,“給你們取名字的那個掃盲班老師倒是挺有意思一人。我家中排行老四,我娘就喊我四伢子,後來被張叔他們收養,這才給我取了個大名,勝利,希望咱們能取得勝利。”
鐘廠長四十歲出頭,小時候被日本人屠了村,彼時日寇強盛國內還不占優勢。
大家可不是一心盼望著勝利嗎?
“那會兒我還是兒童團的團長呢,抗戰結束打跑了老蔣,張叔他們原本想著送我去蘇聯那邊學習機械,隻是老美又來搗亂,我就去朝鮮戰場上打仗了,等回來後才去的蘇聯。”
南雁眨了眨眼,“蘇聯真的很冷嗎?”
“是挺冷,所以出了不少酒鬼,喜歡喝酒取暖。我們學院一個老師,喝了酒去開飛機,可真是大膽。”
南雁心裡頭默默:喝酒開飛機,親人兩行淚。
顯然老毛子不懂中文。
“雖說後來咱們跟北邊鬨了矛盾,但過去的情誼卻也是真的。”
隻是國家之間又不隻是情誼,更多的是利益。
南雁點頭,她雖然不是研究國際關係的人,倒也知道中蘇關係破裂的一些緣由,簡單來說是蘇聯當爹上了頭。
然而那麼多仁人誌士流血犧牲,可不是想要新的國家頭頂上再有個太上皇。
真要那樣,和過去又有什麼區彆?
“你去乾校做什麼?”
鐘廠長忽然間畫風一轉,南雁沒反應過來,下意識的說道:“您怎麼知道?”
他怎麼知道?
鐘廠長嗤笑了一聲,“地上的腳印可不大。”
張叔穿多大尺碼的鞋他還能不知道?
雖然被雪花覆蓋了些,但又不是看不出。
也就薑玉蘭是個糊塗蛋,看到了鞋印但沒細究,不然稍微有點偵查意識,對比下鞋印大小不就知道了嗎?
至於張叔為什麼沒把那雪掃去毀滅證據……
鐘廠長心裡頭隱約有那麼個答案,但還想要聽聽這小同誌怎麼說。
南雁曾經工作八年,原本以為自己是職場老鳥卻不想這麼快就翻了車,但她很快反應過來——
鐘廠長沒有拆穿自己反倒是懲罰教訓了汪解放兩口子,顯然這會兒也沒收拾自己的意思。
“廠長,我能先問您一個問題嗎?”
不答反問。
鐘廠長樂嗬了,“你說。”
“您這次去外地考察學習,是被拒絕了嗎?”
小名四伢子的鐘廠長臉上笑意消失,“這跟你去乾校有關係?”
南雁倒是不怕。
敢在第一次見到駱主任時就大膽發言的人,有什麼好怕的?
跟著鐘廠長去窗口端麵條。
兩碗打鹵麵。
顯然肉聯廠食堂的食材更為豐盛一些,鹵子就多了好些料呢,肉塊也更多一些。
下麵還臥了個荷包蛋。
鐘廠長哧溜麵條十分迅速,兩下就把一碗麵吃了乾淨,而南雁這才吃了沒幾嘴。
“廠長,熱飯吃太快不好,容易傷著食道和胃,您還是要注意些。”早前單位裡就有這麼一個同事,年紀也不大,還不到四十歲。
體檢時發現竟然得了食道癌。
問題是這同事也不吸煙不怎麼喝酒。
後來才知道,吃飯特彆快,跟餓虎撲食似的恨不得兩下吃完。
人的食道口腔食道黏膜很脆弱,經受不住這高溫刺激。
這不年紀輕輕就得了癌。
鐘廠長愣了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被人提醒了。
他媳婦走了之後還真沒人再這麼提醒他注意這些。
畢竟他大大小小也是個廠長,誰敢在這種小事上挑剔他的毛病?
“說吧,我想知道你有什麼理由能說服我。”
南雁慢條斯理的吃完半碗麵條這才開口,“我來廠裡報到那天,駱主任跟我介紹了下廠裡的情況,說您去外地出差,想著學習下其他肉聯廠的先進經驗,好提高咱們廠的產值。駱主任的意思,您這一趟出去少說也得半個來月,能在過年前回來就挺好。但這才幾天啊,您就回來了,我就想肯定是這次出去並不順利。”
“但我剛才說的也不全對,我想都是肉聯廠,都是為國家生產賺外彙,其他廠也不見得不希望咱們廠學習進步,或許並不是被人家拒絕了,而是咱們自身條件不達標。”
鐘廠長笑盈盈的看著坐對麵的年輕女同誌,“你說說看。”
“要是想要搞附加產業,那肯定得引進生產線和技術,技術方麵不用花錢,但是生產線和廠房建設要不少的投資,我在想很可能是因為咱們廠沒法引進新的生產線。”
說白了,沒錢。
肉聯廠能掙錢,但是掙到的錢基本上都要上交國家。
留存在廠裡的錢畢竟有限,大概率沒辦法覆蓋新生產線的費用。
缺錢,這是個極為現實的問題。
而這個問題,讓鐘廠長歎了口氣,“你倒是聰明。但這跟你去乾校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廠長您出去就是想要學習用豬副產品來搞製藥,我去乾校那邊也是為了找專家教授,請教怎麼使用更省錢的法子來搞藥物提取。”
長著一張國字臉的鐘廠長在聽到這話後眯著眼,神色都有些嚴峻,“這話,可不是說著玩的。”
“不胡鬨。”南雁哧溜了一口打鹵麵,鹵子和白麵條攪拌在一起,鹹味裡頭又夾著肉香,還有香菇和木耳調劑。
跟家裡頭做的一樣好吃!
吃完剩下半碗麵條,南雁這才接著說道:“我在咱們廠圖書館裡看到了一些雜誌,上麵有一篇文章是乾校的佟教授翻譯的。”
“這麼巧?”
“是啊,我原本是覺得那篇文章罵人挺古怪的,就想著去乾校那邊問問,看到底是不是我理解錯了,誰知道剛好就找到了翻譯那篇文章的人呢。”
食堂的劉師傅送來兩碗白開水。
打鹵麵略有點鹹,喝點白開水省得晚上嗓子乾疼。
“不信的話,廠長您可以問老張大叔。”
鐘廠長自然有他的考慮,他回頭會去問張叔到底怎麼回事。
“那位佟教授能解決生產線的問題?”
“不知道。”
鐘廠長:“……”
南雁一點不心虛,“原本我是想要多問幾句的,但是老張大叔跟我說小薑同誌盯梢我,就喊我從乾校的小門離開,我也沒顧得上再問。”
鐘廠長看著一點都不慌張的年輕女同誌,不得不說這小同誌的心理素質是真好。
這要是放在幾十年前,那定然是地下工作者的料。
“既然你也不知道,怎麼敢向我打包票?”
“因為我跟那些專家教授聊天時,發現他們對我這個冒昧來打擾的學生特彆友好。打個不算特彆恰當的比方,如果回到二十年前,鐘廠長您想要去打美帝,但組織就是不同意,你嘴上沒怨言說服從組織安排,但就真的不想去嗎?”
這例子怎麼會不恰當呢?
簡直再貼切不過。
被下放勞動改造的人,整天要學習糾正固有的思想。
但要知道他們之前可是大學裡的老師、專家,是教書育人有一身本領的人。
“我覺得他們很想要跟我傳道受業,奈何當時沒有足夠多的時間。夏教授跟我說我來乾校不太好,可能會對我本人有影響,所以建議我有什麼問題就記下來,把這寫著問題的小紙條交給老張大叔,隔天再去找老張大叔要答案。他們真的很希望能幫助我解決問題。”
南雁說到這事時神色帶著些動容,“我就在想如果工廠、國家有需要,他們肯定也會義不容辭,拿出自己所有的本領,甚至耗掉最後一點心血,來幫工廠、幫國家做點事情。”
鐘勝利聽到那年輕的女同誌輕聲說道:“他們需要一個展露才學、報效祖國的機會,而我們也需要他們的專業技能。”
食堂裡一陣靜寂,除了外麵呼嘯的風聲陣陣。
良久之後,鐘廠長這才開口打破此間靜謐,“吃飽了嗎?”
南雁被這問題弄得一懵,“還行吧。”
她胃口不算特彆大,一大碗足量的打鹵麵倒是填飽了肚子。
“那跟我去趟乾校。”
鐘廠長一向的雷厲風行,聽說省裡其他肉聯廠搞了個製藥車間,他就麻溜的去學習。
那邊學不來他回來,想著再想其他辦法。
而當南雁說乾校的那些知識分子或許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時,他也不避嫌,喊上南雁就要去乾校。
南雁先去把碗筷刷了送還給劉師傅,這才跟著鐘廠長出去。
外麵雪越發的大了,指甲蓋大的雪花片子撲麵而來,很快就又融化成涼涼的水滴,偷偷溜到了脖頸裡。
南雁哆嗦了下,抬頭看著那發出暈黃光芒的路燈。
鐘廠長是個有膽色的,在薑玉蘭指控她與乾校的人勾勾搭搭未果後,這節骨眼往乾校去,是真不怕啊。
不過這時候過去也正合適——
沒人會覺得她會去而複返,玩“頂風作案”這一套。
何況鐘廠長又是抗美援朝的老戰士,還去蘇聯留學過。
有資曆呢。
一般人也不敢亂來。
南雁亂七八糟的想著,聽到鐘廠長問自己話,這才連忙收斂起發散的思維。
“你怎麼想到要去乾校找人請教?”
南雁回答的理所當然,“不懂就要問,我請教了彆人他們也不懂,隻能出去找專家幫忙,也是碰碰運氣。”
“那如果我不同意呢?”鐘廠長覺得這小同誌也太大膽了點,“就不怕自己真沒了這工作?”
“您怎麼可能不同意?”南雁伸手接了片雪花,儘管在她掌心裡隻存活了不到兩秒鐘,便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之前駱主任跟我說過,您當過兵。”
當過兵的自然知道軍嫂的難處,也更體貼死了丈夫的軍嫂。
坦誠的回答讓鐘廠長笑了下,“這麼說來,你倒是把我這脾氣都給拿捏住了。”
“那倒也不是,其實我最初的打算是想著跟您商量另一件事。”從工廠離開到乾校有這麼一小段路,南雁踩在積雪上說起了想公社養鴨的事情。
鐘廠長聽著頗是感興趣,“這是你想的主意?”
“也不完全是,林業之前寫信跟我說過這事,他覺得公社轄區裡沒山注定搞不了什麼山活,但是我們這邊河溝多可以養鴨子,就是鴨苗這個成本不算多貴。”
鐘廠長聞言點頭,“他這思路很好,你也是個好樣的。”
一如活著的戰士從此多了一份死去戰友的遺願,這個小同誌將丈夫的心願扛起。
是個好樣的。
南雁多少輕鬆了些,“那這樣說您是同意了嗎?”
“問題倒也不是特彆大,這樣你們公社先做好調查,這邊我也打聽打聽看有沒有需要鴨肉的市場,如果需求大的話自然可以來搞一下。”
開拓市場、提高產值,這正是鐘廠長所追求的。
他沒道理不同意。
但需要一點時間,兩邊工作都做好了,這事才好繼續弄下去。
畢竟孵化鴨子也得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現在還不著急。
這事情非要分個輕重緩急的話,自然是眼下的製藥生產流程更重要一些。
南雁倒也沒爭分奪秒,畢竟她又不是分不清楚輕重。
公社的事情基本上能確定下來,沒有市場她也會想辦法給弄出市場來。
至於製藥生產線,的確是更要緊的事。
這兩件事都辦妥了,自己在肉聯廠也就徹底站穩了腳跟。
至於日後再怎麼發展,那倒也不著急。
老張瞧到進來的人,稍稍有些奇怪——
他知道四伢子肯定會過來,但沒想到那個小同誌也跟著過了來。
“快進來坐,烤烤火。”從床底下拉出來倆小馬紮,老張忙不迭的打開抽屜,抓了把板栗丟到爐子裡。
爐子裡很快傳來嘶嘶的聲音,緊隨而至的是爆裂聲,以及誘人的香甜。
老張熟練的用火鉗將板栗夾了出來,丟到一個搪瓷盆裡,瞪了鐘廠長一眼,“等涼點再吃。”
在幾百人麵前很有威嚴的鐘廠長這會兒也隻是當年被收養了的四伢子而已。
哪有半點脾氣?
“當著小高同誌的麵,您也給我點麵子。”
老張嗤笑了一聲,“我哪敢不給你這個大廠長麵子啊。”
南雁瞧著兩人閒聊,倒是有幾分圍爐夜話的溫馨可愛。
當然他們過來可不是為了吃烤板栗。
鐘廠長提起了正事,“張叔您一直在這邊,覺得乾校裡這些專家教授怎麼樣?”
老張聽到這話幽幽一歎,目光落在南雁身上,“剛才老夏他們還問我,你會不會有事。”
身處困境還能關心其他人,雖說就一麵之緣,這小同誌倒是讓乾校裡的一群知識分子上了心。
大概迷魂藥也不過如此吧。
老張整日裡和這些知識分子還有乾部們接觸,還真是頭一次見到他們這麼齊刷刷的關心一個隻見了一麵的人。
“大叔,我現在方便去見見夏教授他們嗎?我還有幾個問題沒來得及問,不知道答案估摸著今晚上都睡不好。”
老張笑了笑,“你這求知欲倒是挺旺盛,我原本還打算去你們廠打聽打聽,沒打聽出來消息,我估摸著老夏他們今晚上也睡不安生。”
瞧著鐘廠長和南雁把這幾顆板栗吃完,老張這才帶著人離開傳達室,去小會議室。
這裡麵正熱鬨著,幾個大學來的專家教授正在討論。
忽然聽到門響,連忙噤聲看過去。
瞧到老張身後的南雁,夏教授連忙起身,“小同誌你沒事就好,怎麼現在過來了?”
南雁給眾人介紹,“這是我們肉聯廠的鐘廠長,各位老師剛才應該見到了,我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夏教授你們,就麻煩廠長帶我過來。”
鐘廠長也沒多說什麼,默認了南雁的說法。
“你們討論你們的,不用管我。”
然後他就真的被撂到一邊。
因為薑玉蘭鬨騰而不得不中斷的請教續上了。
南雁有好些個問題要請教——
實際上一向寡言的佟教授話更多,“你看這裡,我記得那篇文章的原文說的是從一頭豬的腸原料裡提取出高精度的肝素鈉50g,這是學術造假!能提取出5g精品的肝素鈉就已經很不錯了。”
“而且肝素鈉的提取必須要用新鮮的腸粘膜,這種死掉多日的豬小腸早已經被溶解汙染,彆說提取高精度的肝素鈉,粗品都提取不到。”
“至於精品肝素鈉的生產提取工藝流程也不對,那篇文章純粹是混淆視聽,真要是按照那流程工藝來這些原料全都得浪費。”
“另外,他們那個胰酶的提取方法太低效,如果使用異丙醇做提取劑,用殼聚糖做沉澱劑,那提純出來的胰酶活性更強,還不存在毒性。”
佟教授又補充一句,“能賣出更好的價錢。”
鐘廠長忍不住的提問,“這個胰酶,是乾啥用的?也從腸原料提取?”
“一般是用於皮革、紡織印染行業,醫藥行業倒也需要。這東西來源於豬的胰臟,其實我們這也有,就是用來做胰子洗臉洗澡洗衣服嘛。”
廠裡工人的確有很多拿走了這豬胰子,用途就是搞胰子。
“那要是用來提取這個胰酶粉,能有多大的效益?”
“一斤胰臟差不多能提一兩胰酶吧?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國際市場上胰酶價格大概是五十一斤。”
五十一斤!
鐘廠長驚了,十斤胰臟就能提取出一斤胰酶,關鍵是這不值錢的豬胰子的市場價值很大,這不就是他想要追求的產值提升嗎?
佟教授渾然沒注意到鐘廠長的激動,他扶了下往下滑的黑框眼鏡,“剛才我們其實在討論另一個問題,要是能把這胰臟一分為二的用就好了。”
“什麼意思?”鐘廠長驚了,還能一個豬胰兩種吃……啊不,用法?
倒是南雁反應過來,“佟教授您的意思是兼顧豬胰島素和胰酶的提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