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雲舟撞月 不論立場和身份如何……(2 / 2)

葉鳶橫過劍身,並指劃過鞘上刻紋,令長劍從鞘中飛出。

這是一把好劍,卻不是葉鳶前世用過的那柄霜戎,也不是後來的那段龍骨。

她又偏過頭去看雲不期的劍,隨即發現他在這個夢境裡所持的佩劍也不是斷星。

葉鳶沒有禦空而起,而是又將劍收回了鞘中:“因為我忽然發現,我要找的那件東西原來就在我自己身上,小……”

她想了想,改口道:“師兄。”

在葉鳶說出“師兄”二字之時,雲不期忽而感受到了一陣奇異的戰栗。

仿佛有一道劍光霍然洞穿了他的胸口,積鬱在他心中的淤血刹那流儘。他所見的世界從未如此明朗而清晰,但當他因為這怪異的感受微微有些彷徨起來時,又有一個聲音說服了他萬物原本就該是如此。

他望著葉鳶的麵容,不禁產生一瞬的恍惚。這樣的注視似乎已經發生了許多次,雲不期卻回憶不起那時都是怎樣的情形……他藏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手中之物微涼的觸感頓時將他拉回當下的境況中。

雲不期突然想起自己的手中握著一支發釵。

這支發釵已經被他握了很久很久了,但他直到這時才想起了這件事……又或者是,直到聽見葉鳶喊的一聲“師兄”,他才敢想起這件事。

葉鳶見對方久久沒有回應,忍不住歪頭去瞧他的神情。舉動之間,有一縷長發從她的肩頭滑落,雲不期在此刻伸出了手,將這縷發絲拂到少女的耳後。

他的動作如蜻蜓點水,快得像一朵花才剛剛綻放,就害怕泄露春色般合攏了瓣萼。

一朵花的沉默卻無法阻礙天時鬥轉。

葉鳶抬手摸了摸那縷頭發,再看向麵前的少年劍修時,她察覺到對方似乎變得有些不同了。

雲不期沒有直視她的雙眼,但他胸中那塊將真心封存起來的堅冰卻在無可挽回地緩緩融化。

葉鳶聽見他說——

“我有一件東西,一直想要贈予你。”

那雙從初次見麵起仿佛便隻握過劍的手,將一支青色的發釵遞到了她麵前。

過去也曾有人將發釵贈予葉鳶。

凝瀾仙子送給過葉鳶發釵,各式各樣,裝點著海珠貝母,那是她喜歡將葉鳶打扮漂亮,更希望葉鳶一見到洛書島風物就能想起自己。

顏思昭送給過葉鳶發釵,那支紅色細釵被他親手簪在葉鳶發間,就像用一滴執拗至極的燭淚繯住了她的滿頭青絲。

現在,雲不期也送給她一支發釵。

這支發釵像一條萌發在春日中的新枝,稚嫩而柔韌,堅定地向陽生長。

葉鳶從發釵上移開目光,對雲不期說道:“……你這次不該轉過頭不看我。”

那少年映入雪中的影子微微搖晃,接著,葉鳶看清了他的雙眼。

“原來如此。”葉鳶笑道,“這樣我便不會弄錯了。”

在那雙眼睛中,她讀懂了對方的心意。

葉鳶抬起手來,輕輕搭在發釵的一端。

“我若是你的師妹,自幼與你一同在東明山修習,說不定一見就會喜歡上這支發釵。”

她稍稍用力,將發釵從雲不期手中緩緩抽出。

“但是……”

在將要完全取走那支發釵前,葉鳶的動作忽而頓住,她抬起眼來:“你可想好了,小雲,如果戴上這支發釵,那我就無法簪上南晝城的芙蓉花了。”

雲不期的雙眼倏爾睜大,這句話如同一顆投入池中的石子,將幻象猝然擊散。

他想起了一支芙蓉,這支芙蓉生長在水國中,盛放在南晝城虛假的天空下,被一名少女摘下,隨性地簪在鬢邊。

那是葉鳶送給自己的發釵。

蜃蟲的詭計爆發出垂死掙紮,兩股力量挾卷著兩種現實撕扯著雲不期的冥想境,南晝城的飛花、大荒海的巨浪席卷向東明山終年寂靜的雪峰。

幻境賴以建立的基點被戳破,地麵迅速崩解,雲不期從裂隙中跌落,身後是雪淵張開的巨口。

這一切都隻發生在瞬間,好在葉鳶的行動比下一個瞬息的到來還要快一些。

她當即抽出劍,縱身一同跳進雪崖。

雲不期在飛雪和碎浪中不斷下墜,目光卻無法離開那個追逐他而來的人。

他短暫地失去了對冥想境的控製,因此幻境此刻隻受蜃蟲的驅使,它將東明山的每一粒雪、南晝城的每一瓣花、大荒海的每一朵浪都化作刺向葉鳶的刀鋒,但整片天地的阻礙也無法讓她的速度延緩半分。

在雲不期的視野之中,她不斷地靠近,身形也在不斷變化,從南晝城簪花穿紗的白鹿女,到站在仙門大比擂台上迎擊漫天修士的禦劍者,卻在向他伸出手時忽地變成了一個不為自己所熟悉的陌生女子。

在看到女子的發簪時,雲不期倏地意識到這是曾作為劍君道侶的那個葉鳶。

雲不期沒有怨恨過際遇。

他很清楚自己背負著與生俱來的罪惡,但與此同時,他也明白自己擁有著什麼。

從無霄掌門到弟子,東明山的每個人都待他以信賴和親厚,而他的師尊、那個被譽為劍君的強大修士授他劍術、教他立道,為他開辟出一片過去未曾設想過的玄妙境界……他實在沒有理由不感謝今生的幸運,也正因如此,在心中大逆不道的欲念滋生起來時,他才會感到如此痛苦。

雲不期避開了葉鳶想要捉住他的手。

“葉鳶。”他對麵前的女子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分明是因為你的一滴心血,我才能擁有今生,而我竟不甘於此。”

“我想要我們一同降臨於世,這樣你就不再有我無法觸及的過去,我就能夠將未說出口的話告訴你。

“說不定我是故意踏入了蜃蟲的幻境,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趕來,會在此聽見我罪孽深重的妄語。

“葉鳶,我無法再……”

“雲不期。”葉鳶打斷了他,“如果我生來就是你的師妹,那我或許會在你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長大,你也不必為現在的立場困擾,但我們曾一同經曆過的一切也會變得麵目全非——如果不是我們前生就因彼此死過一次,就連你我手中所握的那把劍,都不會與現在相同。”

幻境褪去,佩劍斷星重新回到雲不期身邊,這柄卻邪殘片所鑄之劍曾淬過葉鳶的心頭血,而葉鳶所持之劍也漸漸露出它的真實麵目,那是魔龍贈予給她的一段脊骨。

雲不期未能送出的那支發釵在這時從他袖中滾落,墜向深穀,觸及雪浪的瞬間便粉碎,而葉鳶緊緊抓住了雲不期的手。

在兩人雙手交握之時,葉鳶的形貌變回了當下的模樣。

她似乎總是如此,不論立場和身份如何改換,葉鳶向來隻是葉鳶本身而已。

冥想境的動蕩此時達到頂峰,蜃蟲發起最後一次反撲,但那少年化作了黑龍,龍火如雨降臨,將冥想境滌蕩一清。

葉鳶乘在龍背上,駕輕就熟地握住龍角:“蜃蟲的魔氣敵不過你,馬上要逃回本體所在,我們得追上那團魔氣。”

黑龍以長吟回應,向天頂飛去。

龍與少女離開了冥想境的邊際,在宛如寰宇的虛空之中航行,前方逃竄的蜃蟲魔氣留下彗尾一樣的蹤跡,追隨著這道蹤跡,他們找到了一輪發光的月繭,那正是蜃蟲的冥想境。

“這裡是冥想境存在的空間,我叫它冥想宇宙。”葉鳶俯身對黑龍說道,“所謂‘宇宙’……就是漆黑一片,寂靜無聲,但是有許多星星的地方,在冥想宇宙中,冥想境就是這裡的星星。喏,你看。”

她指向月輪般的蜃蟲冥想境,在那月輪四周,散布著許多閃爍的光點,一眼望去,確實恍若星星。

但若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月輪中伸出了許多細絲般的觸角,正在吸取著周圍星辰的力量,這是蜃蟲在吸食修士的神魂。

那些修士的冥想境已經十分虛弱,用溫和的手段逐個去將他們喚醒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葉鳶離開了龍背,漂浮到黑龍身前。

先是她的身影映入了金色龍目,不知什麼時候,連手指也被她握住,雲不期在這時才發現自己又變回了人形。

“小雲,抓緊我。”

她的聲音抵達雲不期識海中的刹那,葉鳶張開了自己的冥想境。

那座無比磅礴的冥想境在主人的心念控製下化作一艘巨大而堅固的雲舟,葉鳶拉著雲不期跳到甲板上,然後將船帆鼓滿,向月輪和星辰橫衝直撞而去。

葉鳶的冥想境實在是強大得霸道,雲舟撞向第一顆黯淡星辰,幾乎是大張旗鼓地闖進了此人的冥想境,冥想境的主人尚在如夢初醒的驚惶中時,葉鳶隻瞥了一眼他的臉,便朗聲喚出了他的姓名。

蜃蟲還想爭奪,葉鳶的雲舟卻已經無情地碾過,這名修士的冥想境被雲舟整個吞下,而修士本人則登時被甩上甲板,葉鳶當即駕船駛向第二、第三顆星星……

雲舟沒有一刻停留,一路勇往直前,葉鳶如登船點名時那樣逐一喝破修士們的姓名,她的冥想境則成了一隻碩大的紫金葫蘆,將其餘孱弱的冥想境吞入腹中。修士們一個一個被扔上船,好比從銀河中捕撈出的一條條活魚,震驚而徒勞地在甲板上彈跳,眼睜睜看著雲舟吃掉了所有的星辰,撞向最後的那輪圓月。

蜃蟲的冥想境在葉鳶的強悍神魂麵前果然不堪一擊,雲舟將月輪撞出一個缺口,葉鳶遙遙看見了蜃蟲躲藏之處,於是從雲舟上跳下,提劍去斬。

蜃蟲非蟲,長得更像無鱗的小龍,葉鳶的劍尖刺入蜃蟲神魂時,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忽然浮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葉鳶想起,點名冊上記錄了四十四個姓名,在入城時她又數了一遍,仍舊是四十四個,而她方才叫醒了四十二人,算上不在此地的慈清宗阮芸,也隻有四十三人。

被遺漏的最後一人是誰?此人去了哪裡?

這個念頭在葉鳶心中如火花般閃過,僅在這片刻間,葉鳶的劍已經撕裂了蜃蟲。

她所斬殺的是神魂,那蜃蟲的殘魂本該化作魔氣,消散在寰宇之間,但那被剖解的靈體中竟然流出了鮮血般的紅色液體。

死寂之中,血流的汩汩聲尤為清晰。

不知從何時起,雲舟,少年劍修,以及其他被解救的修士已不在葉鳶身後,她回首望去,隻能看見靜謐的空無,而等她再轉過頭來,那血跡已淌到了腳下,宛若一席血腥粘稠的長綢。

在長綢的儘頭,隱隱出現了一個人影。

葉鳶直視前方,出聲問道:“誰在那裡?”

那人影一動,似是發出了一聲輕笑,又像是在微微歎息。

“我在蜃蟲這裡做了一個好夢,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些事。”那人惋惜道,“可惜這夢還沒做到關鍵處,就被你打攪了。”

話語間,一個青衫書生打扮的修士踏著一地猩紅,緩步而出。

“自我師父無恒邪尊死後,再沒有人造訪過我的冥想境。”

葛仲蘭含笑說道。

“葉鳶,就由你代我去做完這個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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