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在等她開口。
但溫染似乎突然間緊張起來,她的兩隻手都不自覺的攥起了拳頭,肩膀也微微縮了起來,她低下頭,仿佛用了很大的勇氣,才斷斷續續的開口道:“晚……晚安,謝雲禮。”
那樣含糊又溫軟的聲音,仿佛是她很久很久之前,被老師一遍一遍的教那些簡單的語言的時候。
然而這一次,她聽到的不再是那些指正和鼓勵,而是仿佛含了笑意一樣的回應。
“晚安,染染。希望你和卡卡都做個好夢。”
……
“她一直都是這麼吃飯的,是嗎?”
“是的,您也知道她的一些習慣是很難改變的。”
門外的院子裡,祝阿姨和謝雲禮站在一起,祝阿姨看出了謝雲禮臨走時看她的眼神,知道他對她有話要說,所以出來送他了。
謝雲禮說:“她太瘦了,吃的也太少。”
雖然她吃的食材營養還算全麵,但是畢竟還是十年如一日的單調,重複性的幾樣蔬菜和肉類,長期下來可能還是會缺乏一些微量元素,比起普通的女孩子來說,她甚至連零食、酸奶和一些水果都不吃。
祝阿姨點點頭,歎了口氣,“這一點是很難改變的。我以前剛到他們家的時候,溫染吃的更少,而且她隻吃她媽媽親手做的飯,哪怕一整天沒有東西吃,餓得不得了,她也從來不吃任何彆人給的食物。在她的認知裡,隻有媽媽給的食物才是她能吃的。後來我也是用了很長時間才慢慢接近她,讓她明白我會給她做飯吃。”
“長大之後……也一直是這樣嗎?”
“是的,很多自閉症的孩子,哪怕到了成年也需要父母親喂飯,照顧生活,染染還不算太嚴重的,她接受乾預治療也比較早,其實很多事情她都可以自己去做。但是一些習慣她是改變不了的。”祝阿姨說:“我已經儘量保證她能吃的營養齊全了,這孩子的身材一直都是這樣,她母親剛去世的那兩年她更瘦,你也見過的吧……”
謝雲禮沉默了一下。
他當然記得,當初她的模樣。
他來找尋她的時候,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意識到自己來得太晚了。那個時候的溫染甚至不能單單隻能用清瘦來形容,那個時候的她,好像被全世界拋棄了一樣。即便沒有像常人難過的時候表現出情緒的低落,或是放聲哭喊、無聲流淚等等,她的崩潰是無聲無息的,仿佛就連每一秒的呼吸都沒有了意義。
長時間的昏睡,長時間的呆呆的看著某個地方,又或者是不斷的重複記憶裡的某句話,那種仿佛包裹著她靈魂的窒息一般的難過,讓她的生命力都好像消逝了很多。
到了後來,連親生父親都快不下去,離開了她的身邊。
而祝阿姨一遍遍的抱著她,告訴她媽媽是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的,這句話她消化了很久很久,久到整整兩年後,她才第一次開口說了正常的語言。
現在想想,他來到她身邊的時間,是真的太晚了。
即便是立刻決定把她帶離那個家,與她結婚,給她一個新的環境,讓她明白自己仍然會有新的家人,也改變不了那段時間對她的精神和身體造成的傷害。
“我讓周維送來的蛋糕,她會吃嗎?”
“會,會吃一些。大概是知道是你送來的吧,所以她會吃。”
“那如果我帶她出去吃飯呢?她能適應的了嗎?”
祝阿姨遲疑了一下,說:“這個……我也不能確定,但是,帶她出去這件事還是得慢慢來,一點一點的適應,就像我們陪她去領養卡卡,那是因為她想要領養卡卡的願望很強烈,所以可以忽略自身的一些感受,哪怕再怎麼不適她也會忍著。但如果是帶她出去做彆的事情,一開始她肯定是不適應的,不過,如果小心一點,及時注意她的感受,應該沒有問題。”
“畢竟染染她也越來越信任你了。”祝阿姨說:“她現在也已經慢慢接受了,你是她家人這一點。”
謝雲禮點點頭,“慢慢來吧。”
“還有一件事。”謝雲禮說:“之前去看望卡卡那一次,是租了一輛車去的吧。”
祝阿姨愣了一下,說:“是,那次應該提前告訴你的,實在是抱歉。”
“沒關係。”謝雲禮淡淡道:”不過下次,為了安全著想還是提前告訴我吧,不管她想去哪裡。”
“好,我明白了,謝先生。”
祝阿姨原本以為謝雲禮不會在意溫染那次出門去看卡卡,包括溫染也是不想讓謝雲禮知道,怕給他添麻煩。
然而她們兩個人都沒想到的是,謝雲禮竟然是非常在意這件事情的。
祝阿姨一看他的神情就看出來了,他不光是很在意這件事,而且還有些不悅。當然,他沒有責備她,也更不可能責備溫染。
他在意的是,溫染出門的時候,他不知情,也沒能照顧她。
“以後有事直接給我打電話就好,不用通過周維了。”謝雲禮朝她點點頭,“那就繼續辛苦你了,祝阿姨。”
看他走了,祝阿姨才鬆了口氣。
看來她真的是有些低估了謝雲禮對溫染的在意,也低估了謝雲禮的脾氣,他雖然自始至終沒有表達出絲毫不滿和責備的意思,但就是那種冷冷的氣勢,更讓人覺得有壓力。
這樣的人,即便是發脾氣的時候,應該也是冷漠而理智的。也難怪周維說他其實不算是很有耐心的那種人,隻是表麵上的確是看上去很有耐心罷了。
隻是幸好,他對溫染始終還是關切的,哪怕溫染做了什麼錯的事情,他應該也是能輕易原諒的吧……
……
中午到了快要吃飯的時間,溫染遲遲沒有下來。
一般情況下,溫染能改變自己生活習慣的時候很少,從小到大她的生活都是非常規律的,除非特殊時期,比如剛搬家的時候,或者卡卡剛來的那幾天,最近幾天應該恢複正常了才對。
眼看著已經到了吃飯的時候,祝阿姨上樓找她,看到溫染果然還在書房畫畫,卡卡趴在一邊的墊子上睡覺。
祝阿姨小聲喊了一聲,“染染,到吃飯的時候咯。”
溫染似乎沒有聽見,一點反應都沒有,祝阿姨輕輕走過去,才發現她耳朵裡戴了耳塞,完全沉浸在繪畫的世界裡。
等看到祝阿姨的時候,溫染才回過神來,拿下耳塞,“祝阿姨……到了,吃飯的時候嗎?我都忘了……”
她摸了摸肚子,似乎也感覺到自己這個時候本該在填飽肚子的。
祝阿姨笑道:“誰讓你太沉浸畫畫呢?”
走到她身邊,祝阿姨才發現她在畫什麼。
是那天他們一起走過的那條滿是楓葉的路。
不得不說溫染的繪畫天賦是相當厲害的,哪怕她們前前後後不過來回散步了一個小時不到,哪怕已經過了好幾天過去,她竟然還是能完完整整的,把那天看到的景色這麼完美的畫了下來。
“真美。”祝阿姨讚歎道:“我的天呢,你畫的也太逼真了,染染,你真是一個天才。”
她一點也不懷疑,如果現在拿著這幅畫去那條路上對比,哪怕是樹與樹之間的距離比例,甚至一些楓葉的形狀,都與溫染畫的差不了多少。
她根本不需要長時間的對著某個景色寫生,她隻要看一會兒,那副畫麵就會牢牢記在她的腦子裡,然後根據每一個計算出的比例完美的在紙上展現出來。
包括顏色在內,全部都堪稱完美。
“染染,你有沒有想過給謝先生看看你的天賦?你也沒給他談過鋼琴吧?”祝阿姨提議道:“你應該讓他看看的,也讓謝先生知道,我們染染是一個多麼優秀的女孩兒。”
其實從小溫染這方麵的天賦就已經展現出來了,但凡是見過她畫畫或者彈琴的老師,無疑不對她的天賦嘖嘖稱奇,說她天生就擁有難得的藝術天賦。所以她的父母也想過讓溫染發揮她的天賦,以後就走藝術這條路。
隨著溫染漸漸長大,她的父親也想過讓她參與一些活動和比賽,以此來積累一些名氣,但溫染完全做不到這一點,她在很多陌生人的麵前,是無法彈奏樂器,也無法畫畫的,她也做不到以這種天賦來獲得過多的關注。
曾經溫染在十幾歲的時候,父親讓她當著老友的麵彈一次鋼琴曲,溫染被帶到鋼琴旁,渾身僵硬的坐在板凳上,不一會兒就發起了抖。
她做不到。
父親的臉色當即就變了,明明父母都正常的女兒是自閉症已經讓這個中年人愁白了頭發,原本以為能發光的天賦也在人前完全施展不出來。
這也是當年她父母經常吵架的原因,溫染的母親不希望勉強她做任何事情,但父親卻覺得如果連天賦都沒法使用的自閉症孩子,一輩子就會是一個廢物。
其實每個人都是為了溫染好,但沒人能爭的過誰,到最終因此而受傷害的,還是溫染。
溫染已經很久沒碰那架鋼琴了——自從母親去世之後,她彈琴的次數屈指可數。
祝阿姨覺得也是時候了,總不能一直都讓謝雲禮覺得他的妻子是個一無是處隻有美貌的花瓶吧?
“對了,上次你跟那個大作家合作的童話繪本,還有那個很出名的小說插畫,出版社送了那麼多給我們,要不要送給謝雲禮一本看看?”
溫染皺起眉,“可是……可是……”
“如果他們……知道我是自閉症……也許,就不會……找我合作了吧?”
“傻孩子,他們看中的是你的作品,又不是你是什麼樣的人。”祝阿姨說:“上次我電話跟他們談的時候,也說過你不願意出麵,你知道他們說什麼?他們說插畫師啊藝術家什麼的,生活都是很孤僻的,很多也都是喜歡宅在家裡,合同都是用郵寄的,可不是隻有你一個哦。”
由於溫染近年來的作品出了些名氣,祝阿姨就自然而然的成為了她的‘經紀人’,代表她跟一些平台去談合作。當然也有一些公司想要簽她,其中不乏肯出大價錢的公司,但祝阿姨都替她拒絕了。
以溫染現在的成果,完全可以賺到足以讓她好好生活的錢,當然,她也不需要得到太多人的關注。
但祝阿姨希望,她至少能得到一些人的關注,而這些人中,最重要的,當然就是她的丈夫了。
溫染想了想,拿出手機來,一個字一個字輸入進謝雲禮的對話框——
謝雲禮,我今天畫了畫,你想看看嗎?如果想,我拍給你看,如果不喜歡看,也沒有關係……
發過去之後,溫染就開始緊張兮兮的盯著手機屏幕。
每一次給謝雲禮發信息,她都會很緊張,跟見麵說話的時候一樣緊張。
怕打擾他工作思路,怕說錯話,怕他不喜歡她發的信息,也怕自己表達不清楚,被他誤會。
而此時此刻,周維正在開著的車上,空無一人的後座有手機震動聲響了起來。
周維沒有聽見,他剛剛送謝雲禮去了高鐵站,今天他要去隔壁城市出差,兩個小時的路程。不過也就一天來回的事兒。之所以不開車去是因為有些路是在太堵,太浪費時間。
而謝雲禮的兩部手機,直到上了高鐵,他才發現隻帶了新手機,另一個手機,落在了周維的車上。
離周維開車離去已經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應該也不會有太多的未讀信息,用新手機重新登錄也是一樣的。
但是……謝雲禮擰起眉。
他不知道這二十分鐘內,溫染有沒有給她發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