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
進入十一月, 白晝的時間越來越短暫,高緯度地區更是如此,午後和傍晚在山脊上無縫銜接, 黃昏仿佛隻是一抹短暫的虛影。
等費雯麗背著阿琳娜回到山上的廢棄農舍,天空已經黑透,群星點綴在深黯的天幕上, 照耀著剛剛點起火的小小房屋。
農舍裡冷得像是結了霜, 阿琳娜一踩到地麵, 就忙忙碌碌地去點爐子, 關窗戶,把漏風的縫隙堵上,接著拎著水壺搖搖晃晃走到爐子邊,把水壺放在上麵燒水,一邊對費雯麗說:
“您先喝杯熱水吧, 瑪麗亞小姐, 現在外麵太冷了。”
阿琳娜忙活了一通,看到費雯麗還站著,立刻緊張起來, 跑去拖了把椅子到爐子邊, 又抱了坐墊過來,放在椅子上,才絞著手指,眼巴巴地盯著費雯麗。
費雯麗沒有拒絕, 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阿琳娜無聲地鬆了口氣, 小小的臉上浮現出某種輕盈而柔軟的喜悅。
“您今晚還要回山下的旅店嗎?現在太晚了……”她輕快地問。
費雯麗正在環顧四周, 目光從簡陋的農舍裡逡巡而過, 搖了搖頭:
“不, 今晚我留在這裡。可以嗎?”
她不太確定“歌劇”會對阿琳娜造成什麼影響,於是決定留下來觀察一晚。
聽到她的回答,阿琳娜呼吸放輕了一瞬,睫毛忽然落下去,顫動幾下。
“……可以。”她聲音細微地說。
阿琳娜住的農舍沒有接電,基本上取暖依舊靠燒煤,平時用水也需要去更遠的地方打。
兩個人坐在火爐邊烤火,水煮開後,阿琳娜找來了兩隻杯子,在其中一杯裡撒了一點果乾,倒入熱水泡開,放在一邊等水稍微變涼,接著開始在火爐上烤土豆,看樣子打算當做晚餐。
費雯麗沒能拒絕這杯茶,隻好捧著杯子發呆。
爐子裡的煤塊發出灼亮的紅光,杯子裡的果乾漸漸泡發,一顆顆小圓球沉在杯底,散發出一種費雯麗無法形容的淡淡香氣。
她接觸過類似的香水,在她的分析報告裡,兩種香氣的分子成分沒有區彆,可不知道為什麼,費雯麗覺得有些不一樣。
阿琳娜忙碌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來晃去,等她終於停下來,小姑娘捧著杯子坐好,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目光從眼睫下揚起來,悄無聲息地望向坐在對麵的費雯麗,最後停留在她穿著的靴子上。
雖然在發呆,費雯麗也沒有漏過阿琳娜注視她的目光,隻是她依舊不太理解。
她當然是習慣被注視的。當她站在舞台上時,她就是所有目光的焦點。她短暫地征服觀眾的心,將他們的注意力攫在掌心,那一刻,她就是黑夜的燭火,是引力聚集的黑洞,是聚光燈下的世界之王。
她的歌聲裡已經包含了她的全部自我,相比之下,貢獻出那種歌聲的她本身似乎沒那麼重要,也不需要過多關懷,至少費雯麗就沒那麼在意她自己。
在這種安寧的寂靜裡,費雯麗的目光先是掃過阿琳娜的臉,接著往下滑落,一一看過她身上的衣物,很快注意到她腳上的鞋已經很舊了。
她突然問道:
“你想要我的靴子嗎?”
阿琳娜愣了下,脫口而出:“不!”
瑪麗亞小姐看著她,阿琳娜很快意識到,她的音樂老師是真的這麼認為的,並且如果她說一句“是”,她絕對會立刻買一雙靴子給她。
她露出了一點苦惱的神色,斟酌著語句,小心翼翼地問:
“我隻是覺得……您穿得太少了,不是嗎?您需要一雙厚一點的靴子,它看起來並不保暖。”
費雯麗知道這時候應該轉移話題。
以前她也是這麼做的。她不需要告訴彆人她為什麼不會冷,通常人們這樣詢問隻是出於禮貌,沒有人真的覺得她會感到冷,更何況,費雯麗的確不會。
隻是在開口前的刹那,費雯麗忽然覺得隱瞞這些很沒有意義。
她沉默了下來。
在阿琳娜不解望過來時,費雯麗伸出手,手指一點點提起了自己的裙子。
“我想我不太需要保暖。”她說。
她穿了一件棕色格紋的半身裙,隨著裙擺向上移去,露出了深棕色的短靴,以及光致的小腿。
在爐子發出的火光裡,她的皮膚流動著無機質的光,沒有任何紋理、毛孔,或是疤痕,如同一件毫無瑕疵的工藝品,和人類毫不相似。
費雯麗抬起頭,看到阿琳娜微微驚訝地睜圓了眼睛。
陶瓷皮膚溫潤的光暈在她的眼睛裡漾開,半晌,阿琳娜伸出手,輕輕地碰了碰費雯麗的腿。
“它……很涼。”她用一種驚奇的口吻說,又抬頭問道,“您會覺得冷嗎?”
費雯麗順著她的話回憶了一下:
“很久以前會。”
她話音落下,看到阿琳娜灰藍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很淺的難過,像是淺淺陰霾下的天空。
她用費雯麗聽過最溫柔與悲傷的語氣說:
“我很抱歉。”
費雯麗忽然間怔住了。
在她的感知裡,她被導師喚醒之前的過去都像是一個夢,仿佛她醒來時,她已經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可以隨便變化身體,可以給自己添加種種功能,依靠圖像接收器和聲音接收器之類的儀器來感知世界——她接受了自己的異常,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她的身體很早以前就坍塌了,費雯麗也幾乎忘記正常的感覺是什麼樣了。
會冷嗎?會熱嗎?疼痛是什麼樣的?味道是什麼形狀?香氣又是什麼顏色?什麼時候起她開始混淆感官了?
這樣不好嗎?侍奉光明之人終將拋卻軀殼,讓意識寄宿在識魂中,隻有智慧和視覺留存,這是他們留在漫宿必然付出的代價。
他們並不在乎肉身,隻有拋卻了這些,他們才能夠觸碰輝光,從中汲取無窮無儘知識。
——這就是為什麼她要經曆她身上發生的這些,為什麼她會被寄予厚望。
看到費雯麗怔怔地不說話,阿琳娜不由得惴惴起來,不安地問:
“瑪麗亞小姐,我是不是說錯了……”
費雯麗回過神,看著阿琳娜,搖了搖頭。
“不,你提醒了我。”她慢慢說。
停了一瞬,費雯麗很快做出了決定。
“我想……我需要一點改變。”她說。
……
晨曦時分,葉槭流看著布萊克收起帳篷,目光轉向同樣在整理睡袋的柯根,走了過去。
看到他走過來,柯根也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撐著膝蓋站起來,等待葉槭流開口。
“我想我們就要在這裡分開了。”葉槭流禮貌地說,“接下來你打算帶著你的團員返回都柏林,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