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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裡爾斯克。
熄滅鍋爐裡的火, 費雯麗把火車停在火車墳場裡,從車上跳下來,站在暴風雪中, 轉頭望向冰雪上的凍土。
諾裡爾斯克位於北極圈內250公裡,現在正好是北極圈內的極夜,夜幕低垂, 群星點綴在黑天鵝絨上閃爍, 零星的路燈燈光照亮了街道,像是落到凍土雪原上的星星。
現在是一年裡最冷的時候, 氣溫接近零下70度, 儘管諾裡爾斯克有著十幾萬的人口, 街道上也看不到幾個行人, 這個時間段, 當地居民根本不會離開家門。
霧蒙蒙的黃色光芒裡,狂風和暴雪沿著街道席卷,費雯麗把大衣的帽子拉起來,裹住頭發, 在雪地上冒著暴風雪跋涉。
哪怕她已經按照加西亞的建議,更新過自己軀殼的材質和動力源, 這樣恐怖的低溫下, 行動起來依舊不算輕鬆。沒走出多遠,費雯麗就要停下來,徹底除去衣服上的冰,避免關節被浸透布料的冰塊凍住。
街道兩側圍著相連的路燈,費雯麗望向街道的儘頭, 抬起右臂, 伸手接住了飛來的雪花。
雪塵在燈光中打著旋, 她掌心的雪花也被映成了冰冷的金色,在戴著手套的掌心,迅速融化成一滴滴雪水,緊接著變成細小的冰粒。
四周浮現出無數虛幻的金色光絲,它們從四麵八方彙聚過來,連接到費雯麗的掌心,倒影在她金色光芒變幻的眼眸裡。
以費雯麗的等階,想要占卜漫宿行者的行蹤,就算對方現在並不在現世,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但金色光絲帶來了足夠多的信息,百年前,安娜在這裡行動時,她還不是漫宿行者,她留下的痕跡被世界記了下來,記載在一根根無形光絲裡。
在費雯麗眼中,這些光絲就像是一行行代碼,她能夠一定程度上解讀,運用,查看,而這些都不是她相信占卜能夠成功的原因。
冰粒表麵漾開淺金色的光芒,費雯麗注視著波動的光芒,過了會,她放下手,踩著越來越厚的積雪,向城市邊緣走去。
風雪越來越大,她在雪上留下一個個腳印,轉瞬間就被雪花淹沒。
離開城市後是成片的廢棄工廠,在報道中,這些工廠不斷排放出汙染物,將周邊的河流變成了紅河,但現在是永寒的極夜,紅河也被凍結在厚厚的冰層下。
靠著夜視能力,費雯麗勉強在暴風雪中擁有了一點視野。
她脫下靴子,連同假肢,露出隱藏在內的冰爪,從河岸上跳下去,踩在凍結的冰麵上,一點點頂著風往前挪動。
黑暗中,工廠像是一隻隻黑黢黢的陰影怪獸,無聲地注視著她越來越小的背影。
幾個小時後,工業區也被費雯麗拋在身後,她穿過漫長的垃圾地帶,在凍土的邊緣停下,望向前方深不可測的黑夜。
暴風雪影響了她的視野,幾米之外的物體幾乎隻有一個輪廓,費雯麗調整了眼睛的視距和倍率,聚焦在肆虐的風雪裡。
過了很久,她終於在無窮無儘的白影裡,捕捉到了一道孤零零的陰影。
那應該是一座燈塔。諾裡爾斯克不靠海,但沿著河流行駛的船也需要燈光在黑夜中指引航向,不過隨著諾裡爾斯克機場的建立,這條隻會在夏季部分解凍的河道,被使用的機會也越來越少,連燈塔也荒廢了不知道多少年。
費雯麗再次伸手接住雪花,進行最後一次占卜,得到結果後,她放下手,望向遠處的燈塔,確認這就是她的目標。
燈塔因為廢棄太久,門已經被冰凍死了,不過就算沒有凍住,費雯麗也沒有開門的鑰匙,無法打開燈塔的門。
費雯麗伸手擦掉門上的雪花,在冰塊上劃出符號,占卜門後有沒有危險。
得到“沒有危險”的結果,她後退兩步,找準位置,停下來站住,摘下右手的手套,抬起掌心,對準眼前的門。
“轟!”
爆炸聲和煙塵立刻被風雪卷走,燈塔的門變成了一個幽深的洞口,狂風和雪塵不斷灌進去,發出“嗚嗚”的恐怖風聲。
費雯麗放下手,等到手掌冷卻下來,才戴上手套,走進燈塔。
她在一層找到了櫃子,拖過去堵住門,呼嘯的風聲頓時變得微弱,像是風暴的妖精在門外徘徊,將她留在黑暗之中。
周圍安靜下來,費雯麗站在房間裡,環顧四周。
淺淺的陰影覆蓋著家具的輪廓,因為剛才的狂風,許多家具都裹上了一層冰雪,大大小小的擺設滾了一地,摔得七零八落,但依舊能夠分辨出,這裡原先是一間起居室,或許同時代替了餐廳。
幾扇門分彆通向不同的房間,費雯麗一一查看,看到了廚房、浴室、臥室和發電機房,所有物品都凍在薄薄的冰裡,費雯麗拿起來看了看,發現都是軍工品,充滿了時代特征,卻沒有個人特質。
連臥室也是同樣的風格,床和衣櫃都是空的,裡麵積滿了灰塵,隻能看出“有人在這裡生活過”,卻無法看出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費雯麗關上衣櫃的門,在空蕩的床板上坐下,望著眼前的黑暗。
她試著去想象安娜。她曾經在這裡住了很長時間,研讀書籍,學習無形之術,召喚漫宿生物,日複一日,重複著相同的工作,在燈塔點亮與熄滅的循環裡,一步步接近燈之道路的頂點。
費雯麗忽然有種直覺,她看到的不是全部。
她循著模糊的感覺,從床上坐起來,跪在地上,把床掀起來推到牆邊,在床底的地板上摸索,很快摸到了縫隙和凸起,隨即用力提起來。
“喀嚓——”
掀起來的地板下,露出了黑黝黝的洞口,能看見向下延伸的階梯,塵封多年的空氣從地下湧出來,蘊含著朽腐的氣味。
費雯麗用灰塵占卜下方有沒有危險,接著站起身,從樓梯走下去。
沒有走多久,她來到了燈塔地下的圖書館。
四周的書架上擺滿了書籍,地上堆著高高低低的書,費雯麗簡單掃了眼,看到了許多熟悉的書名。
她在輝光教會的圖書館見過同樣的書,在她離開之前,那裡的大部分書,對她來說都過於高深,費雯麗連看懂都很難,更彆說理解其中蘊含的知識了。
在沒有老師的情況下,燈道路的天命之人隻能通過書籍,解讀和獲取知識,從而理解燈的密傳。
書堆深處,靠牆擺著一張桌子,上麵除了台燈和筆墨,就是一疊疊筆記本。
費雯麗站在桌前,麵無表情地望著桌麵上的物品。
她感覺到了某種隱約的熟悉感。
從她進入這座燈塔,熟悉感就仿佛一個幽靈,纏繞在她的身上,引誘著她一步步深入,最終她站在地下室圖書館的桌子前,腦海中仿佛浮現出了遙遠的記憶。
費雯麗慢慢拉開椅子坐下,在桌前抬起右手,向前伸出。
手指懸停在半空中,幾秒後,忽然動了起來。
它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主動伸向一旁的筆記本堆,從中抽出一本軍綠色外殼的筆記本,準確地翻開到某一頁。
一行行文字躍入眼簾,費雯麗張開嘴,慢慢念出了這句話:
“……使徒是一個機會,一個變得完美的機會。”
一行行俄文映入她的眼中,從剛入眼時的陌生晦澀,變得可以理解。
不需要更多占卜,她知道,寫下這些文字的人,就是她一直在尋找的自己。
安娜在筆記本上寫道:
“使徒是一個機會,一個變得完美的機會。
“儀式已經準備好了,漫宿向我敞開了門,我即將飛升,在那之後,我將會長久地停留在漫宿中,征服者或許會看中我,我等待著接近祂的那一刻。
“薩卡洛夫最近找到了我,他向我遞來了輝光教會的橄欖枝,但就算沒有他的邀請,我也會走進莫斯科大教堂,要求他們交出導師的位置,隻是現在他們主動把這份權力送到了我的手中,這省去了很多麻煩。
“現在,我拿到了我需要的一切,是時候舉行儀式了。
“但這還是很難,接下來是最困難的。怎麼成為神靈侍者?我知道一些現成的辦法,等待神靈在一個偶然的時機看中你,等待神戰開始後為祂立下功勞,或者痛恨我不是祂的子嗣和造物……這些都太消極了,我不會把希望放在這上麵。還有彆的辦法。
“我相信所有道路都有類似的方法,我不是第一個發現的,但我之前的發現者都沒有正確地使用它。我說的就是這個,使徒,教會居然隻是這樣叫那些被選擇的信徒,卻不去想為什麼。我想了,所以我知道了答案。他們認為導師選擇使徒,隻是為了讓導師多出一個現世的代理人,可如果我說,這不是事實呢?這當然不是,他們選擇使徒,是因為使徒有彆的用途——他們想要在使徒身上看到更多的價值。
“太多天命之人都沒有認識到這點了,以舊神的準則攀升是無法取代舊神的。他們隻能看到,對道路的理解越貼近神靈,他們越能夠儘快理解密傳,繼而花費比其他人更少的時間晉升……他們看不到這條道路的終點僅僅是神靈的身側,直到終結來臨,他們都隻能侍奉在神靈的居屋中,無法更進一步。
“所有新神都會帶來新的準則,這也意味著他們的道路從一開始就和舊神不同。很遺憾,直到最近我才認識到這點。這已經太遲了,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征服者,我的道路已經確定,踏上這條道路後,我也已經無法回頭。
“幸好我還發現了補救的辦法。隱藏在教會之後的導師們一直在做的就是這個,他們培養一個個使徒,讓他們選擇相同卻又不同的道路,將他們養育到足夠強大,讓他們成為托舉我們的燃料,成為生誕筵席上的主菜,成為重塑道路的狂暴之力。當導師完全吞下使徒的價值,就可以獲得新的準則,使得他們擁有成為神靈的可能性,哪怕隻有微弱的一絲。
“根據我的觀察,這種辦法很少成功。大多數時候,他們都要花費漫長的時間才能夠找到一個合適的種子,接著又要花費更多時間,讓他在道路上攀升到更高的等階。這可以理解,更優秀的使徒是能夠提供更多的價值,可神靈的準則覆蓋祂們誕生後的所有曆史,祂們甚至還在不斷擴大祂們的權柄,光是找到一個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走出不同於現有準則的道路的人就夠難了。所以那些漫宿行者會說,這樣就夠了,能找到一個已經這麼難,你怎麼能還妄想他足夠優秀,優秀到能夠使你完美?
“我不認為他們錯了,但我依舊認為他們把太多時間浪費在了期待奇跡降臨上。我不會期待奇跡,它從來沒有出現在我身上過,比起期待神靈或者奇跡會回應我,我選擇相信自己。
“至少我已經證明了我自己,我可以成為漫宿行者,那麼也可以成為使徒的種子。”
費雯麗停了下來,不再念出筆記本上的文字。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一顆磨砂的玻璃珠,失去了所有光彩,沒有重量的目光凝固在下一行字上:
“或許你會想起自己是誰,你可能會走到這裡,看到這行字,然後,你會知道你應該做什麼。
“我想以後我會這麼做,我會給你優越的家庭背景,給你最好的老師,給你使徒的身份,給你比我更好的開局,如果你成功了,那麼你注定會成為更完美的我,我會在漫宿之上,等待你我再見的那一天。
“現在,說出我們的名字吧。”
這句話仿佛一個來自靈魂深處的命令。
那個熟悉的名字從舌尖上彈起,費雯麗完全無意識地,用從未學習過的俄語,說出了那個名字:
“安娜斯塔西婭……”
她乾澀的聲音回蕩在地下圖書館裡,微微打了個旋,旋即消逝進冰冷的黑暗之海。
一本本書籍靜靜淹沒灰塵裡,黑暗中,聽不見任何呼吸和心跳。
不知道過了多久,桌前僵硬的背影微微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