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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 他有那麼一會記不起來自己是誰。
幾片記憶在他的腦海裡跑動,風車,磨坊, 煤礦裡的燈光, 他的左手握住了右手,然後是大火。他的腦袋裡忽然一陣刺痛,像是被人抓住頭發狠狠往桌子撞, 耳朵裡嗡嗡的, 仿佛落進了壁爐裡的灰, 一切灌進來的聲音都模模糊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聯想?他捂住頭, 聽見另一個人在低聲說一個名字。
“托裡亞。”
托裡亞睜開雙眼。
房間外隱約傳來說話的聲音,似乎是工人在聊天。他躺在床上, 沒蓋被子, 好在現在也不算冷。外套在搭在的椅子上, 托裡亞坐起身,拿過外套穿上,手慢慢落到胸口。
心臟傳來熟悉的疼痛,一下下提醒著他,托裡亞疲倦揉了揉眉心,知道這就是現實。
他的記憶……托裡亞回想了一會,發現自己的記憶停留在他端起酒杯,費雯麗和喬婭拉在旁邊聊著什麼,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足以看出他倒下得有多令人猝不及防。
這麼說,這就是喝醉的感覺……托裡亞沉默了幾秒。
鑄之法則掌控著火焰,烈酒在進入喉管後就會被點燃,酒精來不及進入血液, 這個過程似乎是無意識完成的,所以托裡亞印象裡他從沒有喝醉過,甚至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酒量可以說是非常差勁。
是他……托裡亞閉了下眼睛。
窗外天光正亮,托裡亞看了看時間,現在是第二天,時間接近中午。他猜是費雯麗和喬婭拉把他送到了工地的宿舍,不知道她們是怎麼看待他喝酒前的豪言壯語的——那時候托裡亞以為自己在謙虛,但現在,那句“還可以”變成了貨真價實的大話。
想到當時的畫麵,托裡亞以手扶額,略有些發窘,不禁笑了一聲。
他重新回憶起了昨天那段奇幻荒誕的冒險。結合教廷報告裡關於晨星準則的描述,以及他多次的親身經曆,托裡亞有些懷疑當時看到的場景來源於他們三個人的想象,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誰腦袋裡裝著那些黑暗的童話。
不過單從危險程度來說,昨天的經曆在托裡亞這裡根本排不上號,不需要他怎麼反複推想。
給托裡亞留下最深印象的,反而是他和費雯麗聊天時說過的話。
雖然接近費雯麗的目的沒能達成,但托裡亞疑心自己或許聽到了更加重要的事。
既然輝光的信徒都能夠直接與他們的神靈對話,那麼他們的想法不可能不受輝光影響,無論是不是發自內心,他們都不應該會說出“沒有奧秘和神靈也沒有區彆”這樣的話。
輝光會不知道自己的信徒有這種不可思議的想法嗎?祂對這種事毫不在意嗎?這是費雯麗自己的想法,又或者可能是……輝光的想法?
托裡亞清楚信徒不應該妄自揣測神靈的想法,可這不是他能夠忍住不去懷疑的事。
他本能地想知道,那位無始無終的神上之神是怎麼想的?
懷疑剛一萌生,就在心裡深深紮下了根,托裡亞腦海裡念頭翻滾,難以遏製地想象出了很多種情形。
想要知道神靈的想法,隻能從祂自身口中得知……輝光的信徒可以通過祈禱與祂交談,但這也等同於向神靈敞開自己的思想……托裡亞第一時間否決了這個危險的想法,思考其他的可能。
很快,一個名字浮現在他的意識中。
艾登·諾蘭。
深吸一口氣,托裡亞從床上站起來,扣好紐扣,拿起自己的登山包,推開了宿舍的門。
光芒迎了進來。
……
“……光芒迎了進來。”
葉槭流看著卡特閱讀最後一頁劇本,他還記得自己最後寫了這樣一句話來收尾,隻是實在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麼值得卡特看這麼久。
“好吧,我知道寫得很爛,特彆是boss出現的時機。感謝你看的這兩天都沒有發表評價。總之,這一部分已經演完了,看起來你現在有話想要說了?”他防禦性地評價了自己一句,才帶著警惕的神情看向卡特。
卡特一手拿著劇本,一手捏著金屬勺子,在紅茶裡漫不經心地攪動,目光落在打印出的墨字上,輕描淡寫道:
“至少下一次你就知道不要這樣寫了。”
葉槭流:“……”
大約因為他這段時間都處在卡特能看到的地方,所以卡特的精神狀態看起來也挺穩定。
換句話說,他正在非常穩定地使人憤怒。
不過接著,卡特放下劇本,露出微笑:
“另外,不,我對你沒有意見。它已經達到了啟動遺物的標準,我想這就完全足夠了。”
葉槭流很想知道,卡特是怎麼讓這句應該是稱讚的話聽起來這麼讓人火大的。
“……很好。”他決定換個話題,“你的第二部分劇本也已經投進劇院了,但你真的認為接下來事情會那樣發展?”
知道自己寫得爛是原因之一,另一個讓葉槭流保持平和心態的原因是,在看完他寫的第一部分後,卡特很快就完成了第二部分劇本,並且葉槭流看過後,也得承認至少比自己寫得要好。
但不妨礙我現在像個刻薄的評論家一樣挑刺……葉槭流手指敲著桌麵,心想。
卡特端起紅茶喝了口,抬起眼睛看向葉槭流:
“我想大概會那樣。你是有些懷疑嗎?”
“這個走向會很冒險。”葉槭流很有攻擊性地指出,“隻要角色沒有按你寫的那樣行動,接下來的劇情都會不成立。”
他對第二部分劇本最深的印象就是冒險,整體秉承了卡特“賭一把”的風格,感覺每一步都走得很危險,讓人難以相信這樣的情節怎麼會成立,下一頁劇情會不會崩塌。
好在第三部分劇本也是卡特來寫,雖然葉槭流還沒看到劇本,但他覺得交給同一個人寫,起碼能圓上結局。
“啊,我以為你會從另一個角度來質疑我,”卡特笑了起來,“比如說,故事發展依托於角色的行動,這個最不可控也不可相信的東西,而我不能肯定我能知道每個人的想法。”
劇本已經放進了“瑰奇劇院”,葉槭流隻能憑借記憶回憶大概情節,依稀記得裡麵有一段托裡亞被索爾發現的劇情,在這一生死危機前,托裡亞居然沒有逃跑:
“這也是一點,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認為托裡亞會那麼做,這不應該很危險嗎?合理的決定是逃走,或者向天地之燈祈禱……不合理的決定就是你寫的那樣。”
“你所說的選項裡有一個是不會成立的。”卡特漫不經心地說,“他的確是個有信仰的人,但是我恐怕這份信仰與神靈的聯係實在是太小了,他也許會對某個神靈懷有……感激和信賴,但他會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對神靈的信任上嗎?當然不會。所以出於他的自尊,他永遠不會向某個偉大存在祈禱,希冀可能得到幫助。”
明明你和老爹根本隻見過一兩麵……葉槭流發現自己找不到可以反駁的點,隻能交握雙手,往後靠在椅子上,承認道:
“好吧,合理的判斷。那麼其他選項被否決的理由呢?”
卡特放下茶杯,端詳著葉槭流的眼睛,突然笑了起來。
“如果你真的需要一個理由,那我的回答大概不會讓你滿意了。”他輕輕歎了口氣,帶著笑意說,“我隻是猜他會那麼做,所以我那麼寫了。”
葉槭流一臉問號:“?”
放下的勺子和茶杯碟輕輕碰撞,發出悅耳的“叮”一聲,卡特用手指捏了一撮糖粉,在桌麵上灑出一個小小的迷宮地圖。
“就像你說的那樣,你不能確定角色會不會按照你想的那樣行動,所以你設計了一個單向的線性地圖。無論過程中可能會發生多少意外,至少一切都在這個你可以控製的地圖裡,角色的目的是確定的,你也清楚他們會去實現目的,那麼他們的行動都會合乎邏輯。”
他突然笑出了聲,語調帶著興味:
“看,小朋友,你希望每個人都能做出對的選擇,如果他們沒有得選,你會給他們選擇。你創造的世界便是這樣運行的,在你的故事裡,每個人都能夠以合理的、符合邏輯的、好的方式生活。
“但人不會是這樣的。如果真的有選擇的自由,每個人都更想去做錯的選擇。”
卡特的聲音變得低沉而詭秘,唯獨笑容沒有分毫變化,無端讓人覺得,他的麵孔下藏著某種遙遠而恐怖的陰影:
“當你能夠看透一個人的全部,知道讓他成為他的每一件事,理解他的過去中哪些無需在意,哪些又是無法拋卻的……那麼你也會清醒地意識到,他的結局在開始時就注定了。
“一切都是可以預見的,無論是糟糕的事,快樂的事,還是痛苦的事……隻要那是真實的自我,那麼那些構建又塑造了他的,最終會將他領向他的終點。沒有什麼對的選擇,或者錯的選擇,如果真的有什麼,那也應該是欲望和他選擇為了欲望付出的代價——”
他抬手抹掉了桌上的糖粉迷宮,拍去手上的糖粉,發出意味不明的感歎,聽上去甚至令人毛骨悚然。
“你難道不是在為你的渴望選擇嗎?”
“我不覺得。”葉槭流的語氣冷淡了下來。
他注視著卡特的眼睛,注視著那片濃霧籠罩的綠色,說:
“如果一切都是可以預見的,那麼你現在應該還在飛蛾的注視下,我想你應該清楚這點。”
按照卡特的理論,他作為神靈所做的一切就都是沒有意義的,無論他給不給他的信徒選擇,他們的結局都是注定的,他們都會走上命運為他們安排的道路,和他們彆無選擇沒有關係,加西亞,費雯麗,奧格,乃至於他自己——他怎麼可能接受這種說法!
卡特眨了下眼,技巧性地繞開了葉槭流這句話的關鍵:
“足以說明神靈的想法是真的很不可測,不是嗎?”
葉槭流不為所動: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他始終注視著卡特的眼睛,卡特隻是低頭笑了下,輕飄飄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好吧,我承認的確有一樣東西是不可預見的,”他優雅地做了個致歉的手勢,用一種怎麼聽都是在說謊的、敷衍的親切語氣說,“我非常相信,那個唯一的例外是愛。能夠控製一個人的永遠是愛,所有的感情都會讓人變得難以控製,所以我隻能猜他們會怎麼做。這就是劇本裡你覺得危險的部分了,但如果你相信這就是你想要的意外,那你必須承認這是不得不冒的風險,你覺得呢?”
“……”葉槭流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意外話題居然又繞了回來。
這家夥完全是為了讓我自己反駁自己,才娓娓而談了這麼一段話吧,差點又忘了,和卡特說話的關鍵就是不要被他繞進去,隻當他在胡言亂語,相信我想要相信的部分就行了……葉槭流吐出一口氣,剛剛竄上來的火氣無可奈何地消弭下去。
他還有些不甘心,冷笑一聲:
“一些你沒有的東西?”
“我當然是很有感情的,”卡特貌似遺憾地歎了口氣,“可惜我給不出什麼證明。”
“……”這句話簡直讓人沒有回應的欲望,葉槭流懶得搭理,回想了一下劇本上的情節,“好吧,我承認這是不得不冒的風險。既然你很相信接下來發生的事會如你所想,那麼你應該也寫好了結局,是嗎?”
“大部分完成了,不過很遺憾你暫時還看不到成品,因為還缺少一點信息,有一部分情節我不能確定,而這部分情節關係到了結局,導致最後的大戰暫時還完成不了。”卡特也自然地把話題轉回了劇本。
葉槭流皺起了眉,回想了一下,理解了卡特在說什麼,問:
“伊那科斯?”
卡特向後靠在椅背上,垂在椅背後的麻花辮晃了下,他單手支著下頜,沉吟道:
“是的。你知道我一直在避免和伊那科斯見麵,這讓我在羅馬的生活少了很多危險,可惜這也導致我不能確定他會做些什麼。”
他停了一下,忽然笑著說:
“不過這些都隻是我要頭疼的問題了,令人羨慕,你已經完成了你的工作裡最艱難的那部分。”
葉槭流等著他的下半句話,然而卡特已經低下了頭,重新端起他的茶杯品茶,似乎話題已經結束了。
等了會,葉槭流還是問了句: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嗯?”卡特抬起頭,仿佛想不起來那樣,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隨後愉快道,“哦,雖然我很喜歡這段我的平靜生活中的小插曲,但我想你應該更希望遠離這棟承載了痛苦回憶的房子了,是嗎?”
“……”葉槭流注視了他幾秒。
“你說得對,”他推開椅子,站起身,麵無表情地陰陽怪氣,“那麼提前祝賀你能繼續享受你的平靜生活了。”
“當然,有這份真摯的祝福,我更沒理由不這麼做了。”卡特端起了茶杯,仿佛發自內心地說。
葉槭流:“……”
……
行李昨晚就收拾好了,葉槭流很快離開了台伯河岸的房子。
在街道上站了幾分鐘,他深深吸了口氣,調整好情緒,才伸手攔下出租車。
花了幾歐元打車回了哈斯勒酒店,在酒店外轉了一圈,確認桌麵沒有出現【某人已至】,葉槭流才拎著行李下車,進入酒店。
路過前台時,葉槭流停下來,禮貌地問前台的女士:
“打擾一下,我想問問,最近幾天有人來拜訪我嗎?”
“噢,諾蘭先生,歡迎回來!”前台女士認出了他,表現得很高興,隨後低頭查看,“讓我看看……嗯……沒有,沒有人找您。您約了什麼人嗎?”
“不算是。”在他和卡特各自的劇本之間,留有一段不短的時間,這段時間葉槭流也不打算出門了,他想了想,說,“還有,不知道你還記得我上次和你說過的那個男人嗎?如果他來找我,直接給他房間鑰匙就行,謝謝。”
“您和我說過的,我記得這件事,諾蘭先生。”前台女士熱情地回答。
葉槭流微笑著和她告彆,乘坐電梯來到自己的房間所在樓層,開門進入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