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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 當托裡亞回望他的故事的起點,他能無比清晰地看到,他的一生, 其實開始於八歲的那個躺在床上祈禱的夜晚。
那一年他六歲, 生活在法國南部的一個小村子裡,一條通往羅訥河支流的小溪經過村外,滋養了附近的耕地和葡萄園, 平坦遼闊的荒野在視野儘頭不斷延伸,紅棕色的石楠樹和矮小的金雀樹是唯一能夠看到的風景。
他睡在廚房裡的櫃子上,腳邊就是窗戶, 窗框裂開了一道狹長的縫隙,一到冬天,窗戶玻璃就會在寒風中顫動。窗外有一塊墓碑,下麵躺著他的母親, 那個女人在沾滿血的產床上離開了他, 他們說直到身體變得僵硬, 她都死死睜著眼睛。
按照白焰信徒的傳統, 她被埋在了鐵匠鋪外, 旁邊是堆著乾草的棚子,每天都會有風吹來草屑,於是墓碑上的草屑永遠擦不乾淨。
父親是村子裡唯一的鐵匠, 這份工作在當時不能算很糟。雖然工廠裡的鋼鐵機器能夠快速吐出一個個金屬部件, 在火爐邊敲打鐵砧的鐵匠正在一一被取代, 像是被煙囪冒出的黑煙吞沒。但在城市之外, 一個個村莊仍然需要他們。很少有男人會留在村子裡,他們會去巴黎做工,等到年老體衰, 再帶著一筆不算豐厚的積蓄回村,使他們能夠躲避隨著歲月逝去而來的貧苦。村裡的居民沒有力氣去做體力活,於是更加需要工具,所以對留在村裡的人們來說,一個鐵匠會是整個村子寶貴的財富。
不幸的是,他的父親不是個稱職的鐵匠,比起將精力和汗水消耗在鐵砧前,他更願意抱著酒瓶在酒館裡酣睡。
有時候他會幾天不回家,那樣的日子,托裡亞在家裡翻找一切能吃的東西,好讓自己的胃不再火辣辣地痛。有時候他會突然醉醺醺地闖進家裡,對著從櫃子上驚醒的托裡亞發火,質問他為什麼沒有看好家裡的食物,或者他偷吃了多少雞蛋和麵粉。
他一步步向著托裡亞逼近,木棍在他手裡像是鐵錘一樣揮舞。
當木棍的影子落下時,托裡亞緊緊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在陌生的原野上睜開眼,記憶停留在父親狂怒發紫的臉上,卻沒有自己奪門而出的畫麵。
他沒有太多六歲前的記憶。似乎隻是某一天,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站在陌生的地方,胃因為饑餓而一陣陣絞痛。很多時候,他不記得時間是怎麼流逝的,好像隻是一閉眼,等他再次睜開眼睛,已經是新的一天。父親因為家裡的食物不見而發火,於是將目光投向托裡亞,但很多時候,托裡亞都不記得自己有拿過那些食物。
他身上的時間似乎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屬於他的部分隻有很少的一些。好像有一個怪物吞噬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留給他大片大片的空白和黑洞。
他不是沒有恐懼和顫栗過,隻是他還有更多的東西要去恐懼,沒有多少餘地能夠分給這個看不見的怪物。
和所有有兒子的父親一樣,父親會把儘可能多的工作都丟給托裡亞,好節省他的力氣,留著去毆打托裡亞和酗酒。
六歲時的托裡亞,對家的印象就是火焰。
鐵匠鋪的火爐裡永遠燃燒著火焰,火光將周圍照得通紅一片,在路上遠遠地就能看到。一塊塊漆黑的煤塊散落在角落裡,把一切都染成黑色,他要用最大的力氣,才能鏟起一些煤塊,把它們倒進火爐裡,看著火舌把它們舔舐得發亮。他必須做得很小心,否則火星甚至能撲到他的臉,留下怎麼也好不了的疤痕。
不過到了冬天,他就可以睡在火爐邊,借著煤炭的餘溫抵擋寒風。唯一讓他苦惱的是,每到這種時候,他身上的傷總是會發癢,像是皮膚下鑽進了細小的蟲子,讓他忍不住想要去抓撓。
父親不在家的日子,他會在荒野上奔跑。高大的磨坊風車坐落在小溪邊,在暮色中像是沉睡的巨人,溪水翻著湍急的白沫,他在田野裡遊蕩覓食,從地上撿一切可以入口的東西,帶到小溪裡清洗,每當看到村子裡的人,他就會輕手輕腳跑進灌木叢,直到他們的背影漸漸遠去。
這樣做的時候,托裡亞心裡總是會有濃濃的羞愧——他或許不應該去撿食物,就算它們被丟棄在泥土裡,也不意味著村子裡的人們不想要它們。
父親就是這樣,每次他詢問父親他可不可以拿洋蔥和土豆,父親總是會在鼾聲中含糊答應,接著又會在某個喝得爛醉如泥的夜晚,因為發現少了食物而暴怒地舉起棍子,在托裡亞囁嚅解釋時,更加用力地打他的胳膊。
被打斷過一次胳膊後,托裡亞學會了在父親拎著棍子堵住門之前,從家裡跑出去。
他在田埂上狂奔,村子裡的人看到了他,在遠處衝他招手,揮動著手裡的土豆。托裡亞感覺口水在嘴裡分泌,他的肚子在和他商量,但他隻是埋下頭,拚命邁動雙腿,跑向更遠的地方。
他不敢靠近路上遇到的任何人,因為他們的手裡都拿著農具,會讓托裡亞想起拎著錘子的父親。
他在原野上像小獸一樣遊蕩,森林的輪廓消失在淡紫色的暮靄裡,農民驅趕著耕牛回家,牛的尾巴在飛蚊的糾纏中甩動,路儘頭的房子亮著昏黃的光芒,窗戶上映著女人做飯的影子,他風一樣穿過金黃的麥田,燦爛的餘暉在麥田裡流淌,麥穗如同搖曳起伏的火焰。
世界仿佛濃縮在火焰般的餘暉裡,沒有父親,沒有火星的刺痛,沒有木棍和淤青,隻有他和他自己。
黑暗漸漸籠罩了田野,他沉默地看著麥田逐漸黯淡,森林的輪廓變得看不清,遠處的村子閃爍著點點燈光,離他很遙遠。
托裡亞想,或許很久之前,他就應該認清一件事了。
他是被遺棄的人。
要是有誰能夠陪伴他就好了……要是他能夠不是一個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