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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再度昏睡過去的托裡亞留在房間裡, 葉槭流慢慢走出了房間,沿著走廊一步步行走。
在聽完了托裡亞講述的往事後,許多困擾葉槭流的疑點也得到了解答。
索爾和托裡亞不是因為晉升才變得人格分裂, 而是從很小開始, 他們就有著這種精神障礙。
正常來說, 人格分裂患者的不同人格應該無法交流,但白焰的恩賜改變了一切, 也將這種瘋狂徹底固化在了他們身上——這或許就是他們從未在心靈之地見到瘋狂自我的原因。
然而不久之前, 一切都改變了……葉槭流閉上眼睛,腦海中開始勾勒出想象的圖景。
他能想象到,那隻是一個平常至極的日子, 和過去的每次一樣,他們進入心靈之地, 早已經做好了那裡沒有第二個人的心理準備。
然而當他們睜開眼睛時, 他們在荒原上看到了彼此。
葉槭流無從得知索爾的想法, 但托裡亞是不可能在心靈之地殺死索爾的。對托裡亞來說,索爾不止是可能承載瘋狂的自己, 而是更加重要也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托裡亞才會如此猶豫和遲疑,又對索爾有著毫無緣由的信任。
隻是這似乎還不夠……葉槭流睜開眼睛。
從托裡亞目前為止講述的往事裡, 葉槭流完全看不出任何索爾會決心殺死托裡亞的跡象。他的憤怒有著很多指向, 但絕對沒有任何一點是指向托裡亞。
那為什麼事情走向會變成這樣……在心靈之地裡發生了什麼?托裡亞說過自己沒有那段記憶……這段往事在索爾·馬德蘭漫長的生命裡隻占了一小部分,托裡亞無法忘懷這段往事, 可他不能知道索爾是怎麼想的, 又是哪些事根本地影響了索爾……葉槭流抬頭望著天花板, 目光漫無目的地遊離。
他扶著樓梯扶手走下樓,來到位於樓下的廚房門口。
濃鬱的咖啡香氣從廚房裡飄出來,隱約能聽見摩卡壺裡咖啡煮沸的聲音。
微弱的壁燈燈光下, 金發男人靠在桌子邊,一邊走神,一邊等待咖啡煮好。
金色的麻花辮從他身後垂下來,沒入昏暗的陰影裡。
葉槭流走到桌邊,低頭注視著桌上的摩卡壺,無聲地歎了口氣,語氣帶了一絲複雜:
“索爾在那裡。那天他離開時,就已經知道托裡亞在酒店裡了。他和托裡亞進行了……一場決鬥。但他沒有用全力,我到的時候,戰鬥還沒有結束。一切都和你寫的一樣……你早就猜到了會這樣。”
細節當然不至於完全一致,但葉槭流不能否認,今晚發生的事,卡特早就在劇本裡做出了預言。
“這可真是很高的讚譽,但很可惜,不完全是。”
卡特微微低著頭,像是在看地上的影子,漫不經心地說:
“我不太可能知道他剛才和你講述的那些往事,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猜測,它們能影響什麼呢?況且我現在也不能肯定一些事會不會發生了。”
畢竟在同一棟房子裡,葉槭流不懷疑卡特也聽完了托裡亞的回憶。
“什麼事?”他問。
卡特“唔”了一聲,輕輕地說:
“你看,這個故事還沒有結束,我們的主角還有很長的一路要走,他還有一場決鬥要贏……但我現在忽然有些懷疑他能不能重新站起來。我真誠地希望這樣的事不要發生。”
葉槭流疑惑地挑了下眉:
“為什麼?我看不出有什麼會讓你得出這樣的結論。”
卡特抬起頭,臉側的金色發絲微微摩擦,新葉般的綠眼睛在燈光中漾著詭秘而玩味的光芒。
他又露出了那種毫無意外的、看透了一個人的、可惡的笑容:
“啊,你沒有看出來嗎?他是個追逐影子的人。”
咖啡沸騰的咕嚕聲裡,卡特視線微微偏移,望著身邊的黑暗,不緊不慢地說:
“你也聽到了,那個鳶尾花一樣的女孩開啟的是啟之道路,她開玩笑地給索爾·馬德蘭起過‘惡龍’這個外號……而我們不是還認識另一位鳶尾花般美麗的女孩嗎?她也是一位離經叛道的法蘭西淑女,不是嗎?
“所以事情很清楚了——他從你們的身上看到的是他過去下屬的影子。而我相信,在這之間,他還在更多人身上尋找過相似的影子,不斷移情,然後不斷因為失去而痛苦……他真應該不和任何人建立感情聯係的,他當然也知道,可惜他辦不到。
“你問為什麼會,但我更不解,為什麼不會呢?破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修複總是最難的,結果也常常不儘如人意。”
卡特伸出手,對著空氣,輕飄飄地推了一下。
刹那間,葉槭流仿佛聽到黑暗中響起一聲清脆的破碎聲。
“隻需要對準那條微不可見的縫隙輕輕一推,一個完整的花瓶就會被你打破,讓你在把他拚起來後,依舊能在他身上看到創傷的裂痕。”
他說這些話時,語氣是如此隨意,又輕描淡寫,仿佛早在宿命到來前,他就已經透過一個人的過往,看到了他終將走向的結局。
而這種隨意裡,似乎還有種隱隱約約的東西,在葉槭流心裡無端點燃了一股怒火。
他仿佛身體浸在寒意刺骨的冰海裡,又仿佛憤怒到想要對著世界發出咆哮。
“你是這麼認為的嗎?”他的聲音不自覺地冷了下來。
卡特轉過臉,在明暗莫測的燈光裡,朝葉槭流看了過來。
他嘴角微微勾起,抬手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又或者你可以改變。既然你不喜歡這樣的走向,那麼你也可以讓他站起來,堅持下去,迎來結局——這是你寫下的故事,不是嗎?”
葉槭流深吸了一口氣,抱起雙臂:
“我想你應該記得,我已經拒絕過你一次了。”
上次是在卡特的公寓裡,那時候,卡特就已經向他展現了這種誘惑——書寫命運的誘惑。而那時,葉槭流已經拒絕過他。
“我當然沒忘記。”卡特端起摩卡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用他一貫的優雅語調說,“我隻是有些好奇。在我們上次談論命運時,我們的主角還沒有徹底走進故事裡。而在那之後,他認識了友善的同伴,與她們一起進行了冒險,在一次次失去後,他又一次獲得了新的關係,似乎他終於能夠獲得渴望已久的安寧,直到他的過去再次找上了他,讓他重新跌入了黑暗——在這段故事之外,你難道不是一直在看著一切是怎麼按照你所想的那樣進行的嗎?”
深褐色的液體緩緩注入杯中,那詭譎不祥的聲音在黑暗之中徘徊上升:
“而且,你不是已經這麼做了嗎?
“——早在你開始編寫這個劇本的那一刻,你已經選擇了要讓誰活下來了。”
葉槭流的眼睛微微睜大了。
一直以來——在他看到索爾的時候就意識到的——被他逃避的想法,終於迎麵撞上了他,將他吞進了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卡特在說的是劇本的主角,他選擇了托裡亞,而不是索爾。
但隻有葉槭流知道,還有另一個並非他有意做出、但更加重要的選擇。
——他選擇了托裡亞成為他的信徒。
他感到自己的胃在下沉,裡麵似乎填滿了沉甸甸的石頭,拽著他的身體,一直沉到深淵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