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
年輕的帝國繼承人坐在不符身形的椅中, 俯視著下方站立的吟遊詩人和預言家。
過了會,他向後微微靠去,問:
“很好。你想要什麼?”
希帕蒂亞已經被養父安撫好了, 默默跟在他的身後,一副不願意說話的模樣。
而她的養父也絲毫不令人意外地接過了話,喜滋滋地摸著下巴, 思考起來該要什麼獎賞。
“感謝您的慷慨和守信,這份酬勞一定會讓我們的朝聖之旅變得更加順利!”他先是喜氣洋洋地感謝, 接著話鋒一轉,“不過, 作為一位父親, 我不得不為希帕蒂亞多想一些,我注定不能陪伴她直到最終,而她的特殊決定了她需要權力與地位的庇護……”
他摸了摸希帕蒂亞的頭發, 女孩立刻應景地投入他的懷中, 隻露出一張小臉,哪怕她臉上沒有表情, 看起來依舊像是依偎母親的雛鳥一樣楚楚可憐。
吟遊詩人抬起手,擦了擦也許有也許沒有的眼淚, 隨後眨巴著蔚藍如海的眼睛看著奧格:
“像您這樣仁慈而寬容的君王一定能夠理解的……對吧?”
得益於他的臉實在是太好看, 這幅姿態硬生生讓人從中看出了幾分可憐來。
隻是奧格顯然不是很能被打動。
他不自覺地皺起眉, 剛要開口, 忽然手指像是燙到一樣跳了起來。
碰到扶手的指腹鑽心地疼,皮膚像是正在焦裂綻開, 流出汩汩的血液,似乎他觸碰的不是座椅扶手,而是燒紅的烙鐵。
奧格眼角抽搐了幾下, 因為突如其來的幻痛,臉頰肌肉也不自覺地彈跳。
他咬緊了牙,手指顫抖著,不但沒有鬆開扶手,反而猛地緊緊握住,像是利爪那樣深深地抓緊。
這時,一隻柔軟的手從後麵伸過來,覆蓋在了他的手背上,輕柔地拍了拍。
芙拉維亞沒有看他,而是看著西塞羅,看起來仿佛有幾分觸動,若有所思地提議道:
“等奧盧斯奪回他的位置,他的宮廷裡會需要一位預言家,不是嗎?”
西塞羅機敏地接上這句話,抑揚頓挫地感歎道:
“您覺得希帕蒂亞能夠勝任這個位置嗎?噢,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您!我向您保證,您絕對不會後悔向希帕蒂亞遞出橄欖枝,她會是帝國最出色的預言家……”
哪怕是希帕蒂亞輕輕扯了扯他的衣服,依舊沒能打斷他信誓旦旦的長篇大論。
帶著這個承諾,以及一袋羅馬金幣,吟遊詩人帶著年幼的先知離開了。
等他們離開,芙拉維亞的注意力立刻回到了奧格的身上。
“奧盧斯……”她俯身從扶手上握起他的手,讓他死死抓住她的手,用憂慮和心疼的語氣,輕輕喊著他的名字。
這樣做當然無法消除瘋狂,但奧格拒絕了她手裡那個更好的辦法,那之後,芙拉維亞也再沒有提過那個辦法,當奧格因為幻痛發作而痛苦時,她也隻會像這樣握住奧格的手。
不知為何,當她握住自己的手時,奧格會模糊地覺得自己有好一點。
過了很久,這一波幻痛暫時消退下去,奧格終於鬆開了芙拉維亞的手,另一隻手勉強撐著扶手,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冷汗浸濕了頭發,奧格重重靠在椅背上,低聲問:
“你覺得他想要的就是這個?”
芙拉維亞輕輕“嗯”了一聲,緩緩扶著座椅站起身,手臂搭在椅背上端,把下巴擱在手臂上,望著房間出口的方向,輕輕地說:
“那個女孩,每次做出預言前,她的養父都會和她說話。”
“那個男人才是真正的先知?”奧格回想起剛剛見到的兩個人,本能地有點不想承認這個猜測,“那個女孩隻是個騙子?她不是晨星神裔?”
“我不這麼認為,她的身份應該是真的,眾王之王烏珥應該也真的是她的先祖,預言也確實是太陽神的權能。”芙拉維亞輕輕地說,“我想最開始……她也沒有騙我,她給我的的確是個預言,隻是她隻能看到那麼多。她的養父恐怕是擔憂她的未來,所以要為她預定一個穩定的位置。”
奧格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所以那時候你才接受了?”
芙拉維亞帶著倦意應了一聲。
“羅馬人並不會覺得維斯塔貞女就應該與世隔絕,弗拉維劇場的角鬥演出總是會給我們留出位置,但知道我是聖火的女祭司的人應該不那麼多……當然,預言存在的根基就是人心中的懷疑和相信,也許這個預言也是利用了這點。”她的聲音含著淡淡的笑意,“可第二個預言就不同了。”
奧格:“不同?”
“它看得太遠了點。”芙拉維亞把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晰,“遠得簡直會讓凡人恐懼。”
既然那個女孩看得不夠遠,那麼就意味著看得更遠的是另一個人……奧格理解了芙拉維亞的意思。
不同於對這個時代一無所知的他,芙拉維亞知道得更多,或許有什麼他沒有注意到的地方,讓她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那個吟遊詩人……奧格下意識對他的動機疑惑了一秒,但想了想,他又覺得他不怎麼關心對方為什麼要把他的養女偽裝成預言家。
隻要芙拉維亞確認那個預言是真的,這就夠了。
“你知道那個預言在說什麼?”他轉而問芙拉維亞。
芙拉維亞的手指從他的頭發上方虛虛地劃過:
“我想我不能這麼說,也沒有人能夠這麼說。不過我猜雄鷹的權杖指的是皇帝的權力,篡位的叛徒無疑是在說現在的那位羅馬皇帝,那座燃燒的城市也許是羅馬,希望它不要燃燒太久,否則以後的修複會是一項大工程——但也可能真正的命運和我的解讀完全不同。
“預言之所以如此模糊又令人費解,是為了讓凡人在預言應驗時才意識到他們的愚昧,任何想要避免預言中的災難,於是發瘋地想要改變命運的凡人,永遠會在以為他們贏過命運時,被命運拽進注定的漩渦……而我也隻是一個凡人,我怎麼能妄想我能夠看清我的命運呢?”
“你是白焰的女祭司……”奧格說了半句就停了下來,“如果是這樣,那你為什麼還想要預言?”
芙拉維亞沉默了一會,忽然笑了。
她輕柔的聲音在奧格頭頂上響起:
“也許……不,因為我想讓眾神看到我們能夠走到哪裡,讓祂們比我更相信我們能夠攀升到那樣的高度,讓祂們知道我們想要、也必將奪取什麼……”
她的手慢慢滑落下去,停在奧格的咽喉上,食指與拇指卡著他的脖子,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他的皮膚。
奧格當然不可能感覺不到她的動作,他仰頭看了芙拉維亞一眼,眼神透著一點點狐疑不解。
但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一個詞上:
“你也可以隻說‘我’,而不是‘我們’。”
芙拉維亞低頭看向他,眼睫動了動,嘴角慢慢揚了起來:
“啊,我忘了,你知道我的所有想法,我不需要在你麵前隱瞞任何事。”
她沒有移開手指,隻是望向遠處,思緒也一並飄遠,喃喃自語道:
“我更在意的是,那位神秘的先知最後說,他沒有在你身上看到任何東西……為什麼他看不到你的命運?”
為什麼……奧格知道自己應該毫不猶豫地回答,因為這裡隻是他的夢,夢不是現實,縱使他真的有命運,那也應該在夢之外。
但在開口前,他忽然有些迷茫。
晉升帶來的瘋狂正在他身上發作,他的掌心握住的力量也真實無虛,唯一他不應該擁有的夢中存在就是芙拉維亞。
“不用想了,我無所謂。”奧格揮開這點迷茫的思緒,興趣缺缺地說,“我不需要什麼預言來告訴我我的結局。”
芙拉維亞停頓了一下,低頭問:
“如果你不想知道,為什麼你會讓他必須給你真正的預言?”
“你說你想要,我感覺她沒有和你說實話。”奧格不假思索地回答。
空氣裡的灰塵靜靜地飄落,半晌,芙拉維亞輕輕地笑了起來。
夕陽在原野的儘頭沉沒,血紅的餘暉透過窗戶灑進來,整個房間都浸在淡淡的血光裡,光芒落在他們的身上,宛如一襲被血染紅的斑斕披風。
帝國的餘暉中,芙拉維亞湊到奧格的耳邊,輕聲說:
“那麼我們都忘記那些預言吧——沒有人,哪怕是神靈,能夠決定我們的未來會是什麼樣的。”
……
羅馬,哈斯勒酒店。
走出酒店的門,葉槭流有些不適應地眯眼,抬起手臂,擋住上方照耀下來的陽光。
他看看四周,數據視野確認附近沒有問題,接著規劃出一條避開陽光和野貓的路線,才邁開腳步離開。
下次真應該戴頂帽子……索爾應該有辦法知道我寫下的會麵地點吧,嗯,選在羅馬歌劇院,到時候應該能夠把西溫嚇跑……說好的給我賠償呢?現在不但沒有補償,反而收到了警告……結果索爾真的毫無顧忌地拿老保羅威脅我了,看來他最後的底線就是不牽扯無辜了,除此之外他都不怎麼在意……葉槭流一隻手插在口袋裡,一隻手垂在腿側,目光漫無目的地掠過街道。
在拆信之前,他考慮過會不會自己一拆,這封信就會爆炸……好在現在看來,索爾倒還沒有不擇手段到那個地步。
想到這裡,葉槭流不禁又想到了那張填好了日期的卡片。
這位裁決局局長的作風一如既往的強勢冷酷,完全沒有給葉槭流拒絕會麵的餘地,隻給了他會麵地點的決定權,而且似乎根本不介意艾登·諾蘭會選擇一個對他有利的地點。
看這個意思,索爾應該是打算和我單獨會麵了……老保羅現在還在局子裡,這也是個問題,我總不能去劫獄,這種事也不好拿去打擾狄安娜,好歹我一口答應要庇護盧那家族,不能有點什麼事都跑去求援……不過明麵上索爾也是我難以抗衡的敵人,為此去詢問狄安娜能不能提供幫助也情有可原……現在隻有月神一係可能成為我的盟友了,到時候問問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好了,看看能不能刷刷狄安娜的好感……葉槭流想了想,覺得這條路估計很有可行性。
之前幾次會麵,狄安娜對他都很友善,基本上有問必答,還主動建議他向月神祈禱,他們還在卡特的事上有一點共同語言。
看了看時間,葉槭流決定找個餐廳吃頓午飯,然後在和索爾會麵之前,找個時間去拜訪卡特,提醒他伊那科斯和西澤爾可能的預謀。
這次他選擇了一家希臘餐廳,打算體驗一下沒有嘗試過的口味。
坐在鋪著桌布、擺著鮮花的桌邊,葉槭流舀了一勺加了果醬和漿果的希臘酸奶,滿心期待地送入口中。
……好酸……怎麼這麼酸……葉槭流努力把酸奶咽了下去,趕緊喝了口水衝淡嘴裡的味道,接著謹慎地把剩下的酸奶推到一邊,假裝不在意的樣子,繼續等待其他菜式上桌。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打開了墨綠桌麵,打算看看西溫現在是不是還在羅馬歌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