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珠珠去找衡道子，決定做最後一次嘗試的。
做事講究有始有終，一段感情也是, 她雖然比較王八, 談戀愛還是挺認真的，這次雖然不抱什麼希望，但也得有一個儀式感, 把所有努力做過，就再沒有遺憾了。
珠珠不等宮人通報就幾步進門，卻看見天尊闔眼半憩坐在榻邊, 薑老仙君正彎腰以銀針從天尊指尖取出一滴血。
珠珠突然愣住。
薑老仙君和幾個醫官看見珠珠也是一愣。
珠珠跑過去, 定睛看，還真是在取血。
“……”
珠珠心情一下複雜起來，忍不住問：“你們什麼乾幾次了？”
“已經有十數次了。”薑老仙君下意識歎口氣, 訴苦道：“瓊犀公主的傷勢古怪, 像體內有一個黑洞源源吞噬不休, 灌進了多少靈藥也不見底，天尊與您結了連理枝契，體內的血也沾染了少許涅槃之效, 天尊疼您，不願取您的血, 唯有自己——”
“好了。”天尊睜眼蹙眉道：“你們下去吧。”
薑老仙君隻得閉上嘴，心裡暗暗覺得天尊就虧在不願意說話上。
十指連心，指尖血僅次於眉心血，是人的一身精元所化。
這也就是天尊修為至強，取些血也撐得住，若是小少君那樣年紀小的, 取一滴血，也許幾十上百年都緩不過勁兒來，若是再多些，那說不得要留下暗傷修為倒退、更甚者危及性命了。
所以無論中廷那邊如何哭求急請，天尊始終沒有鬆口，寧願自己舍更多幾倍的血也不肯動小少君，薑老仙君就知道，天尊還是不願意小少君受這份苦。
如果這都不叫偏心，還有什麼叫偏心，天尊乾著最偏心眼的事，卻不肯叫小少君知道，這又是何苦呢。
薑老仙君的話沒說完，但珠珠也不是傻子，一下全明白了。
怪不得瓊犀現在也沒死，而說著取血取血、也沒人真來取她的血，原來是衡道子自己一直舍著血。
十幾滴指尖血啊…
他可真疼他的寶貝師侄女，珠珠一方麵這麼嘖嘖想，但心裡也終究難免升起複雜滋味。
衡道子以為她想殺瓊犀、生氣成那樣，早就嚇唬她說要取她的血，可結果他一直抽著自己的血，到頭來也沒要她的涅槃血。
珠珠看著天尊，心裡憋著的一口鬱氣突然散了。
他真的挺愛護她的，珠珠想，他已經把他能給的疼愛都給她了，她喜歡他一場、和他談一段戀愛，也不算眼瞎。
珠珠忽的釋然了。
珠珠走到天尊旁邊，輕輕按住包裹他手指的帕子。
天尊操勞多日又剛取了血，鐵打的身子也要頂不住了，他撐著額頭有些疲乏，看見珠珠，還以為又要和這小王八羔子吵起來，卻不意小鳥竟沒犯渾，而是默默走到身旁壓住他手指的傷口。
“……”
天尊微微怔住，看著咫尺間門低頭安靜捏住他手指的小姑娘，心尖忽然坍軟。
天尊繃著臉：“你可知錯了？”
珠珠心想，知你個大鬼頭。
珠珠敷衍說：“知道了知道了。”
天尊聽她那敷衍的語氣，就知她隻是嘴上說說，他有些不悅，但竟又有些不願意破壞氛圍。
難得她此刻態度好一點，這麼乖，想到再說幾句話又吵起來，他有些不稱意。
“…”天尊忍了忍，真是把肚子裡口氣最輕的句子挑揀出來，正要開口，就聽珠珠說：“我可以舍血保住瓊犀的命，你讓我把敖廣殺了，行不行。”
天尊聽得一怔。
人總是先抓住自己最關注的句子，天尊聽到那句“舍血”就下意識蹙眉，半響，才有些忍耐道：“…舍血的事，還沒到那時候。”
珠珠抬頭明亮的眼眸看著他：“那什麼時候是時候？”
天尊無言。
天蒼天尊性情中正端肅，是個真正的正派大人物，顯然不是一個“隻要我老婆高興就算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我也當看不見甘願給老婆當狗腿子幫凶”的邪典大魔頭，珠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也根本不指望他什麼，不等他說話就繼續說：“我現在就可以舍血給她，我讓瓊犀活下來，換敖廣的命，讓青秋的孩子繼承東海王位，你彆偏幫中廷，行不？”
天尊剛想開口就被珠珠這句話打斷。
“…”天尊看著少女那副勉為其難的樣子，心裡忽然生出惱恨來。
舍血舍血，她說得多輕巧。
她個混賬東西，傷了瓊犀還不思悔改，他天天頭疼給她收拾爛攤子，再罵再氣心底裡還是想保她周全，撐到如今也沒鬆這個口，她倒好，現在一張嘴就要舍血去，把他的苦心全當驢肝肺。
操著當爹娘的心，養個世上最渾的小孽障。
天尊氣得肝肺疼，臉沉下來，冷邦邦道：“你給瓊犀舍血，是償你自己的孽，是理所應當，還敢提換什麼條件，沒那好事。”
珠珠聞言也沒有很失望。
她來之前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衡道子不答應，在她的意料之中。
天尊以為她又要暴怒吵鬨胡攪蠻纏，但少女都沒有，她隻是整理好他包手指的帕子，仰頭朝他咧嘴笑了笑。
“……”天尊莫名覺得哪裡不對，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他正蹙眉要問她又耍什麼花頭，珠珠已經自顧自地說：“衡道子，其實你對我挺好的，這兩百年你照看我，讓我沒了爹娘還活蹦亂跳，沒被彆人揪過一根毛放過一滴血，這是你對我的好，我雖然嘴巴不說，心裡都記得。”
天尊怔住，心裡霎時複雜萬千。
像看見養的小兔崽子竟然有了人樣，天尊一時說不出是欣慰還是酸軟，隻臉還冷著：“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沒什麼，隨便說說。”珠珠說：“我就是告訴你一聲，我也沒有很討厭你，還是謝謝你啦。”
“……”天尊胸口起伏，被小王八羔子的直球弄得心亂如麻，他想伸手摸摸珠珠的頭發，少女卻後退兩步，背著手，一雙明亮赤澈眼眸望著他，忽而笑了一笑，轉身跑了。
天尊怔怔看著她的背影，心愈發亂了，不知為何，竟生出莫名的不安來。
這種不安在第二天瓊犀殿中應驗了。
天尊看著俏生生站在殿中的紅裙少女，隻覺一股氣血直衝頭頂。
珠珠背著手，慢條斯理說：“我來給瓊犀公主獻血了。”
天帝天後神色有些尷尬，沒想到珠珠會自己跑過來。
天後心中尤其失望，她是想讓天尊親自強取珠珠的血，這蘇家女自幼桀驁高傲，如果被天尊取血，以後必定對天尊恨入骨髓，紅線牽不成，就不可能渡過情劫涅槃，北荒無主，就能繼續弱勢下去，這是於中廷大有裨益的事。
可誰知道，蘇珍珠竟然一改之前的跋扈強硬，自己跑過來主動要給犀兒獻血，天後看見天尊微微變色的神態，心裡就是一緊。
犀兒吃了這麼多苦，連命都幾乎搭上，天後恨得心頭滴血，絕不能讓蘇家女再把天尊的心拉過去。
天後咬著後牙，作慈柔垂淚狀：“小少君知錯能改，願意為犀兒獻血，本宮替犀兒謝謝你。”
天後特意強調是珠珠把瓊犀傷成這樣的，果然才見天尊眉目間門幾乎勃.發的怒意微滯。
珠珠看著天後的做派，心中嗤笑，直接走到薑老仙君麵前，咬破指尖滴出一滴血落進玉盒裡。
涅槃血珠一出，霎那間門有種難以形容的馥鬱芬香漫開。
連天帝天後都不由看去，少帝魏丘眼底忍不住露出垂涎之色。
鳳凰血，涅槃妖脈，不死長生，北荒的涅槃，從來才是天底下最珍貴的神跡……
但眾人眼神很快清醒，因為所有人都看見天尊立刻奪步過去，一把握住少女的手腕：“你……”
珠珠笑眯眯看著天尊，她的小臉發白，可眼眸流光熠熠，閃爍出惡劣的意味，天尊胸口一窒，有那麼一刻，甚至覺得她是在故意報複他。
珠珠把手從天尊手中用力掙脫，仿佛沒看見天尊難看至極的情態，背著手繼續對天帝天後和殿中的一眾人笑眯眯道：“如果不夠的話，我可以每天都來——”
“夠了！”天尊厲聲。
殿中一片寂靜。
“——那我就隔幾天再來。”隻有珠珠還在笑嘻嘻道：“我一定會叫瓊犀公主活下來的。”
這個小傻叉可得活著，她還要讓天底下人都看一場大戲呢。
說完，珠珠哼著小曲扭頭就跑，剛跑出幾步就聽身後天尊的怒喊聲：“蘇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