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2 / 2)

敖嘉元突然抬頭看她一眼。

“等你成年娶親就好了。”少女瞥他,他年輕的身體清晰倒映在她眼瞳中,可他沒有看見她神色半點動容,她甚至用長輩般陳述冷靜的語氣說:“如果你忍不住,就先納幾個妃妾,不要弄出孩子來。”

“……”少年緊緊抿住唇,低下頭去,沒人看見他緊緊咬住的後牙。

珠珠懷著那點少的可憐的“長輩慈愛之心”勉強耐著性子給小少年講點經驗,叮囑完就想走了,但走了幾步,又想到什麼,轉身回來問他。

“一直忘了問你,你知不知道當年是我殺了你爹?”

少年低著頭,沒有看她,聲音沉啞啞的:“知道。”

“那你對我可有怨懟?”珠珠玩味:“你知道我殺了你爹,心裡記恨不記恨我,想不想殺了我報仇?”

少年終於抬頭,看她,目光複雜沉靜,半響低聲道:“我沒有這麼想過。”

珠珠:“嗯?”

“我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少年聲音變得有些冷漠:“我生父誤以為側妃有孕,為了妾侍母子強取我母親的血,母親性命垂危,是您救了我的母親,殺了我生父。”

“看來你都知道。”珠珠點頭:“那你是覺得你爹罪不致死,還是恨我,想找我報仇?”

少年道:“我不恨,也不想找您報仇,是我父親愚蠢偏激、薄情寡義,被奸人蠱惑,傷害母親,害母親落下舊疾,他死不足惜,如果他還活著,等我長大,我也會殺了他。”

珠珠這下有些詫異,點了點頭,又笑道:“但我怎麼覺得,你還是對我有點怨懟。”

少年道:“姨母多心了。”

珠珠:“真的嗎,來,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

少年這次突然不吭聲了。

好家夥。

珠珠想,他還真敢對她有點不敬之心。

怎麼,他是活膩歪了嗎?想死用得著這麼積極嗎?

“怎麼啞巴了。”

“我看你剛才膽子大得很,現在還有什麼不敢說的。”

珠珠彎下腰,手

按在他肩膀,緩緩用力,指頭逐漸掐陷進年輕人飽滿緊實的肌肉裡。

少年全身繃緊,青筋如同無數細長的蟲子透過蒼白皮膚繃出來,活物般地輕輕抽跳。

“——”魅女眼睛都要看直了,幾乎吞咽口水。

這樣年輕俊美的小龍王,這小暴君真是鐵石做的心腸嗎,能這麼狠心去□□?

魅女正這麼吐槽著,少女突然扭頭看她一眼,笑眯眯的,魅女隻覺惡鬼盯上,幾乎要當場跳起來,想都沒想低下頭裝死。

珠珠重新轉過頭來,居高臨下看著少年:“還不肯說?”

敖嘉元沉默不語,同樣淡金色濃密的眼睫遮住眼睛,偶爾斷蝶翅羽般地顫一下。

“我——沒有…”他隻緩慢低聲說:“我敬愛姨母,我如今,沒有半點,怨懟姨母。”

珠珠盯著他半響,倒看出他這句話是真心的,便嗬哼一聲。

她鬆開手,少年的肩頭已經有五個青紫的指頭印。

“好吧。”

“好小子,骨頭倒硬,饒你一次罷。”

美麗的大君神容重新恢複冷漠,懶懶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離開走了。

“走了,回去了。”

頭鸞得意瞟他一眼,趾高氣昂抬起頭,張著翅膀撲扇就說著少女而去。

“大王,大王!”

魅女也跟緊追上,走之前還過來賣他一句好,低聲:“哎呀,小龍王殿下,大王問您,您說幾句好聽的不就是了,不過沒事,大王這次火氣過了想必還是會器重您,您下次可要記得,彆再惹大王生氣了。”

敖嘉元沒言語。

直到幾人走遠,他才抬起冷凝沉深的目光,久久注視那女君的背影。

她的背影那麼纖細、又那麼美麗,黑紅王袍翻飛,掀動著無上強大的權力。

他怨懟她嗎?也許曾經小時候是有的。

這高高在上的、冰冷而專橫獨斷的北荒大王,從一開始就改變了他的人生,裁決了他的命運。

他的生父被她殺了,他是母親唯一的兒子,他曾經迫不及待想長大,想主掌東海、想補償母親、想讓母親為他驕傲,想成為母親最大的依靠……他想得那麼多,可從來是他的一廂情願。

他後來才漸漸發現,雖然母親與他相依為命,但母親並不那麼愛他、也從未真正想過依靠他。

哪怕母親已經是東海的王太後、是他的生母,可母親心裡最重要的地方永遠是北荒,母親口中心心念念的人永遠是那位北荒的少君、她的小姐。

從意識到這一點的那刻,他第一次升起憤怒與不甘。

他的幼年隨同長大的不是童趣話本,而是他那位“姨母”的事跡,那傳說中的北荒蘇家的少君,她曾與天尊成婚結契,又扯斷紅線跳落天門,她曾經下過人間門,曾與三生天的聖主定情,然後又生生剜掉情根,跳下忘川涅槃……所有的故事裡,永遠不變的是她的傲慢、絕情,那種讓人發自心內畏懼又向往的冰冷和猖狂。

所有人都說她早已死了。

可在幼年的敖嘉元看來,

她永遠是活著,

她像永遠浮懸頭頂的月光,無形而有實質,沉沉覆壓在他頭頂、壓在他麵前,以至於後來他成長為挺拔的少年和青年,掌權成為真正的東海王,心智成熟、閱曆豐富,曾經幼年時的那些幼稚的怨懟與不甘逐漸消失了,可她在他心裡,已經演變成某種習慣性的熟悉。

他以為她死了,如果她死了,那事情可以就這樣漸漸平靜地掩沒進塵埃裡。

可她沒有死。

她還活著,她涅槃,她變成了北荒真正的大君。

她在伊水涅槃的消息傳來,母親喜極而泣,坐在屋裡與北荒的侍女們相擁而泣,他帶著臣僚走過,淡漠沒有任何情緒。

他像一個懷揣暗寶的少年,懷著隻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聽說她來的那日,他懷著所有無人知曉的複雜興奮又冷淡審視的心情去見她……直到親眼看見她。

他親眼看見她的那一刻,像一場從年幼夢裡的幻影成了真,像頭頂的月色終於落在麵前。

少年龍王曾經所有的想法都變了。

他早已不再怨懟她,他一邊感恩她,一邊尊敬她,一邊又以年輕王侯的身份審視她,可又忍不住……生出那些報複般的猖獗不堪的心思。

愈陷落愈沉迷,愈抗拒愈炙烈。

敖嘉元摸了摸肩膀的手指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掌。

他心裡好像有一個聲音冷靜地在說,敖嘉元,你可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