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長發被夜風托起, 輕輕從少年的頰邊撩過。
文清辭的體溫,要比尋常人略低一點。
刹那間的觸碰,不但帶來一陣熟悉的苦香, 還有陌生的酥麻感。
兩人在同一時刻屏住了呼吸。
少年正是長個子的時候, 身上覆著一層薄而有力的肌肉。
撞上去並不覺得疼,隻覺得……危險。
就如同一頭孤狼,在背後注視著他。
觸碰隻持續了一刹那,文清辭便立刻站穩了身子。
謝不逢的手扶在了他的左臂上,借給他力走出搖晃的小船——上次止過血後,文清辭這隻手時常使不上勁。
漆黑間, 謝不逢隱約聽見一聲:“謝謝殿下。”
“……無妨。”
說話間, 謝不逢下意識托住了他的手臂。
文清辭要比他想象得更加清瘦。
隔著幾層衣料, 都能隱約觸到骨骼的形狀,還有冰冷的體溫。
冰肌玉骨,美好又脆弱。
時時刻刻, 都有被打碎的危險。
謝不逢知道自己因為天生沒有痛覺,一向不知輕重。
從前完全不在意這一點的他, 今日卻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
甚至就連呼吸,都不由變緩。
文清辭不敢回頭, 他快步走出船艙,甚至還使了一點輕功。
直到登上另一艘船, 才長舒一口氣。
“文先生您看,這些就是我們收來的草藥。”二皇子身邊的官.員小跑了過來, 他的話終於將文清辭的注意力拽了回去。
那人提燈, 映亮了眼前藥材堆積成的小山。
文清辭蹙眉向前看去。
“這兩味是黃芪、白術,都是預防風寒的常見藥材。”他側身,示意謝不逢過來看。
少年輕輕地點了點頭。
說完這句, 文清辭忽然靜了下來。
纖長的手指,輕輕將最外層的黃芪撥開,從中取出一枚攥在了手中。
接著放在鼻尖,緩緩地嗅了嗅。
此時,船上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文清辭的身上,並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其中幾人,正是這次負責采買藥材的人。
“黃芪發黴了。”過了幾秒,文清辭將它從鼻尖拿開,淡淡地說道。
“我手中這個不怎麼明顯,你們再仔細看看底下,應該有徹底變質了的。”
話音落下,守在這裡的幾人忙聽他的話,將堆積成山的藥材扒開,將壓在最底下的那些取了出來。
和文清辭手上那個表麵上看沒有任何問題的黃芪不同。
藥山最下方壓著的黃芪,已經生出了黑色的黴點。
“這,這果然……和文先生說得一樣。”帶文清辭過來的人,臉上的血色都消失不見。
這次不用嗅,單憑肉眼都能看到藥材上的斑斑黴點,以及明顯泡漲的形態。
“殿下往後一定要注意檢查藥材是否有發黴、蟲蛀、走油的情況。”文清辭一邊說,一邊從這堆藥材裡撿出特征比較明顯的幾個,拿給謝不逢看。
謝不逢不由輕輕地皺起了眉。
他不知道文清辭為什麼要給自己叮囑這些事,隻知道身邊人的話,使自己的心莫名地空了一下。
專心致誌檢查藥材的文清辭沒注意,自己每說一句,負責采買藥材的人,臉色就差一分。
說話間,又有一艘小船劃了過來。
身著深紫錦袍的謝觀止,不等木板架好,便直接躍了上來。
“怎麼,有結論了?”他問自己的手下。
還沒等那人組織好語言,文清辭便放下黃芪,直接抬眸回答道:“這批藥材,全部都是過期了的。”
涉及專業領域,他的話說得非常直接。
負責采買的官員,額頭上瞬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當下,謝觀止的臉色就難看了起來。
部分藥出了問題,或許還能理解。
但這一批藥都有問題,答案就隻剩下了一個——自己的手下,中飽私囊,以次充好。
文清辭的話,沒有留半點回寰的餘地。
“你們真是好大的膽,”謝觀止冷冷朝這群人看去,“頭一回辦正事,便辦出個這樣的結果來?真都是本宮的好幫手啊。”說話間他的眼中滿含怒意。
要不是不想驚動皇帝,謝觀止早就將這群人一個個丟下運河去了。
見二皇子發怒,那幾人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饒起來。
謝觀止一個眼神也沒有多給,直接繞過他們,快步走到了文清辭的身邊。
他如下了很大決心般深吸一口氣,咬著牙說:“此次采買藥物——”
二皇子從小到大,沒有求過任何人,更不曾服過什麼軟。
話說到這裡,他便卡在此處,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了。
文清辭垂眸一笑,淡淡地說:“我會重寫一個方子,二殿下照此重新采買便好。若有擔憂,可將藥材交由我來一一檢查。 ”
話音落下,二皇子那個跪地不起的手下,忽然抬眸深深地朝文清辭看了一眼,接著再次垂頭,朝地板上看去。
『多管閒事,怎麼?終於知道謝不逢沒有什麼用處,改來巴結二皇子了?』
『該死。』
他的眼裡滿是怨毒與恨意。
如果文清辭不橫插一腳的話,自己或許能將這件事糊弄過去。
謝觀止不懂藥材,隻能分辨出變質明顯的那些。
屆時自己隻說藥材部分變質,自己也是被商人坑害就好。
但如今,當世神醫斬釘截鐵地說藥材全是過期、有問題的,謝觀止當然會選擇信他。
斜倚著船艙站在一邊的謝不逢,忽然將視線落了過來。
……該死?
琥珀色的眼瞳如刀,劃向那人的脖頸。
末了,緩緩閉上眼眸,笑了一下。
最後,謝觀止還是將這件事強壓了下去。
他淩晨便派人按照文清辭新給的方子,離開運河去沿途城鎮重新買藥。
而他的手下們更是發現——文清辭之前的話並不是在開玩笑,他就像自己說的那樣,一直待在存藥的小船上,將買來的藥材一個個檢查了過去,並盯著它們入庫,再按照藥方分彆包捆在一起 。
這一日小船上的人,各個緊繃著神經。
直到一聲尖叫,打破船上的寧靜。
“出事了,出事了——”
負責搬藥的隨從,跌跌撞撞地跑到船艙前,大聲說道:“有人畏罪跳河了!”
接著就見船工用長杆將那人的屍體從運河裡撈了出來。
同在船上的二皇子一眼認出——眼前這個,就是買來過期藥材,跪地求饒的人……
出巡時出了這檔子事,實在是有些觸黴頭。
他飛快吩咐道:“用草席包上,先送上岸去,注意動靜,此事絕不可透到陛下耳邊。”少年臉上滿是厭惡。
“是,殿下。”手下連忙應道。
就在這混亂間,謝觀止看到——那具屍體的後頸處似乎暗紫一片。
他似乎是被人打暈,再丟下船去的。
思及此,二皇子的背後不由一寒,接著下意識抿緊了唇。
今日事態特殊,無法徹查此事。
謝觀止表麵上隻能當做它隻是一場簡單的意外處理。
可心卻在此刻緊緊地糾在了一起。
這位習慣了高高在上的皇子,現下竟然生出自己隻是一個獵物的錯覺。
恍惚間似乎有雙一眼睛,一直在注視著這裡的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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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停船。
隨行纖夫也停在岸邊休整。
一艘藥船自河中央行至岸邊。
船艙裡載滿了檢查、分裝完畢的藥物。
“過來幾個人領藥……”二皇子身邊的侍從下船後大聲說道,“快點分下去,今晚便煎了!”
“是,大人!”領頭的纖夫連忙走上前去,帶人開始分發藥物。
拉了一日的纖,人早已經精疲力竭,就連走路都沒了力氣。
他拿藥的動作顯得格外沉重。
侍從環視一周,忽然將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一個角落,接著皺眉。
“那幾個人是什麼情況?”他問,
殷川大運河的河灘滿是碎石和泥汙。
岸邊一處躺了好幾個纖夫,他們的身下,隻墊著一張薄薄的粗布床單。
幾人躺在那裡一動不動,要不是隔一陣子便突然咳嗽幾聲的話,他還以為這些都是屍體。
“哦……他們不小心摔倒,嗆水了,”領頭的纖夫抬起眼皮看了那邊一眼說,“今晚過了,就會將他們送回家去,改明日再換彆人來。”他的臉上寫滿了麻木。
話音剛落下,忽然有人問:“送回家中,然後呢?”
那人的聲線清潤、柔和,與此地的景致格格不入。
纖夫想都沒多想,直接回答道:“在家躺兩天,運氣好的話,自然就好了。運氣不好的話,死了也說不定。”他說話的時候,語氣沒有絲毫起伏。
治病,當然是沒得治的。
說難聽一點,回家就是等死、看運氣而已。
聽到這裡,船上的人不由微微蹙眉。
躺在地上的纖夫,艱難地呻.吟了一聲。
他顫抖著手想要將身下的床單扯來蓋在身上,可是手臂卻不住地顫抖,什麼東西都拿不起來。
殷川大運河的這段河水裡混滿了泥漿,臨岸處尤甚。
纖夫們背著繩索,在水中列隊艱難前行。
在倒下之後,身邊的人擔心自己被後麵的人踩踏,也不敢輕易去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