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期間,由衡王謝觀止負責監國。
且先不論謝不逢究竟為什麼突然要來“私訪民情”這一出。
單單是“監國”這兩個字,就足以將謝觀止從睡夢之中徹底炸醒。
這兩個字可不是開玩笑的!
謝不逢登基之後,就將廢帝的那些妃子還有男寵,統統遣出了宮去。
如今慧妃就住在謝觀止的府上。
和謝觀止一起接旨的她,聽完聖旨之後,便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並小聲驚叫起來。
“這,這謝不逢……啊,不對,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慧妃被謝不逢這個聖旨嚇得語無倫次,差點喊出了對方的大名。
雖然沒有什麼明文規定,但是眾人心知肚明,曆朝曆代隻有太子才配“監國”。
當初南巡的時候,廢帝怎麼也不肯給謝觀止這個親兒子一個“監國”的名頭。
可沒想今天,謝不逢卻如此大方地下了這樣一道聖旨。
讀完聖旨後,太監便離開了衡王府,沒給人留下任何多問的機會。
衡王府前院,被從熟睡中喚醒的眾人麵麵相覷。
而謝觀止也在這個時候,和慧妃對視了一眼。
忍了許久的慧妃,忍不住壓低了聲音,走來將那句盤踞於心間的話說了出來:“……所以陛下的意思難道是,讓殿下你當……皇太弟?”
她既想問謝不逢是不是瘋了。
同時又心中又忍不住生出一陣又一陣的喜悅,算是徹底沒了困意。
“……不,我也不知道。”直到現在,謝觀止都覺得自己好像還在睡夢之中,沒有清醒過來。
直到將臉浸入冷水之中冷靜片刻,再起身反複閱讀那聖旨幾遍之後,謝觀止這才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剛才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夢。
謝不逢真的讓自己“監國”了!
聖旨到達謝觀止府內的時候還是半夜。
……但這消息想必用不了多久就會傳遍整個雍都。
屆時必定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顧不了那麼多,謝觀止直接騎馬前往太殊宮,並在卯時,趕到了太醫署外。
他要來親自將這件事問個清楚。
“……臣不敢。”
寒意一點一點從石磚滲入膝蓋,謝觀止總算徹徹底底冷靜了下來。
“陛下為何忽然——”
他的話還沒說完,坐在桌案背後的謝不逢就站起了身。
剛冷靜下來的謝觀止這才注意到,謝不逢雖然和以往一樣,穿著一身玄衣,但是現在他身上這衣服的形製卻很普通,並不是帝王所用。
博山爐上的淡淡煙霧,將謝不逢的身體籠罩其中。
他說:“朕私訪民情,所需時日至少一月,朝堂之上不可無人。更何況凡事……皆有風險,若是朕出了什麼意外,有衡王監國,朝堂也不會陷入混亂之中。”
謝不逢的語氣格外平靜。
可是他的話,卻聽得謝觀止出了一背的冷汗。
世人皆知,謝不逢是從北狄十死無生的戰場上,一刀刀殺出來的帝王。
他自己便武藝高超,無人可敵。
且“私訪民情”之時,謝不逢的身邊也必定會帶上侍從,保證他的安全。
可是聽謝不逢的語氣,他怎麼像是確信自己真的會出什麼事一樣?
他此行究竟是要去做什麼……
“此事已定,”謝不逢一邊說一邊走下長階,“雍都兵防等事,朕已安排妥當。皆在案上奏章之中,你自己去看便好。”
“屆時,朝臣之中若有人不服,你可以直接調兵。”
……原來謝不逢剛才就是在忙這件事?
謝不逢是皇帝,他決定的事情,沒有人能夠阻止。
聞言,謝觀止的心重重一墜。
他還想問些什麼,可是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謝不逢已經消失在了眼前。
這一切都突然至極。
幾駕玄黑的馬車早早停在了太醫署外。
裡麵坐滿了隨行侍衛、太醫,同時放滿了各種藥材。
謝不逢此行,並沒有選擇徹底隱藏身份,而是要假裝“巡官”前往漣和縣。
雖然準備非常充分,但是在戰場上走過幾遭的他深知,生死關頭從來都沒有什麼身份地位之分。
哪怕是皇帝,該死的時候,也是要死的。
……謝不逢無比想要見到文清辭。
但同時,他也做好了一切最壞的打算。
這是謝不逢稱帝之後,第一次在政事中如此肆意妄為。
馬車駛出太殊宮,疲憊了幾日的謝不逢緩緩闔上了雙目。
如今天下已定。
他想,若是自己真的出了什麼意外,謝觀止也能將衛朝守住。
……文清辭應該不會怪罪吧。
謝不逢此行並非冒險。
他無比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而這樣做又有怎樣的風險。
馬車行出雍都,謝不逢下意識朝腕上的羊毛手繩撫去。
他的動作,還是那樣的小心。
過了半晌,一身玄衣的年輕帝王緩緩抬起手腕,無比眷戀地將一枚輕吻,落在了那小小的手繩之上。
並試圖從那片血汙裡,尋找熟悉的苦香。
*
漣和縣不大,文清辭和宋君然沒用多長時間便將這裡走了一圈。
他們看到,這裡的醫館裡麵早已人滿為患,如今大部分的病患都待在家中,還有一部分將死的,被抬到了漣和縣的荒地邊。
似乎是在等他們咽氣後,直接埋入土中。
此地雖是一片曠野,但也不知道誰在哪裡點燃了熏香。
濃重刺鼻的氣息,穿透帷帽與紗簾,傳到了文清辭的鼻尖。
文清辭和宋君然是帶著藥箱過來的。
剛剛他們在漣和縣街道上行走的時候,曾遇到無數人向他們求助,而兩人也分發了不少丹丸出去。
可是這裡……
哪怕有醒著的人看到文清辭和宋君然,也隻是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便作罷,沒有任何表示與求助。
顯然是已經認命。
文清辭遠遠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正躺在單薄的木板之上。
他麵色蠟黃,胸膛幾乎已經看不到半點起伏,看上去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有一名婦人正趴在那少年的身邊,止不住地啜泣。
他是附近這片荒地上,年紀最輕的病人。
……去找他。
借由他的身體,查清楚癘疾究竟作用於哪個臟器。
不知何時,山萸澗慘狀,與眼前的一幕幕融在了一起。
一時間竟讓文清辭難以分清,自己眼前的究竟是記憶中的畫麵,還是真實發生的場景。
帷帽之下,那雙漆黑的眼瞳,不知何時已經變得不再清明。
此時此刻,文清辭的心底隻剩下了一個念頭:
必須儘快查清病因,容不得半顆耽擱。
遠遠看到那個少年,文清辭忍不住攥緊了藥箱的手柄。
猶豫片刻,他還是忍不住邁步,朝那裡而去。
記憶裡,原主大部分剖解,都會尋求本人的意見。
“——等等,”宋君然拽住了文清辭,猛地用力將師弟拉了回來,他壓低了聲音在文清辭的耳邊說,“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但是現在先不要過去。”
宋君然被師弟的動作嚇了一跳,沒來得及思考,直接抓住了文清辭受傷的左手。
緊接著便有痛意,順著手臂傳至腦海,勉強將文清辭的理智略微拉回了一些。
“你若直接上前說出剖屍之事,必定會惹來麻煩。”
……到了那個時候,被趕出這裡,恐怕都是輕的。
文清辭明白宋君然的意思。
“但是荒地邊到處都是人,我總不能……”總不能直接動手去挖吧。
在心底那個聲音的催促之下,他不由有些著急。
“哎……”宋君然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沉默片刻後說道,“這片荒地應當是由官府劃出來的,我們……不如去找官府的人,或許…總有人會死馬當作活馬醫的。”
說這話的時候,宋君然忍不住有些心虛。
他實際上並不覺得官府裡會有人,允許文清辭做出這種事來。
但是兩人明顯外鄉人打扮,在荒地這邊待了一會之後,已經引起了部分人的注意。
再待下去恐怕不太好。
說完這句話,宋君然立刻拽著文清辭離開了這裡,向剛才他們路過的官府而去。
文清辭沉默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
漣和縣不大,兩人隻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就走回了官府門口。
剛才兩人隻遠觀了此處,現在走近才看到,府院外的空地上,躺滿了醫館裡住不下的病人。
看到帶著藥箱來到此處的文清辭和宋君後,原本空洞迷茫的雙目裡,突然多了一點點生機。
停頓幾秒,周圍還能自由行走的病患,就將兩人團團圍了起來。
無數雙枯瘦的手,向他們伸了過來。
“大夫,大夫救救我……”
“您看看,我這,這究竟是什麼病?”
病患的眼中寫滿了祈求。
城內醫館人滿為患,甚至於就連藥材都已消耗了個乾乾淨淨。
眼前這兩個帶著藥箱而來的人,是生的希望。
一時間,周遭亂作一團。
文清辭和宋君然,也直接被他們逼到了官府門前。
“等等,等等!”宋君然伸出手臂,將人攔在了此處,“稍等,慢些說!”同時轉身朝官府的朱門看去。
然而還沒等他想好要怎麼進去,或是要找誰提出這件事。
就見官府那扇略顯斑駁的朱紅色的大門,突然被人推著敞了開來。
有一排官兵,從中小跑了出來。
“——讓開,都讓開!”
聽到這裡的動靜,文清辭的視線,也隨之越過了病患們的肩,向著不遠處落去。
他看到,伴隨著吱呀一聲巨響,與守衛的高聲呼喊,有幾駕玄黑的馬車出現在了長街的另一邊,它們碾著泥濘而來,並於眨眼之間,疾行向官府中去。
有如一道黑色的閃電,一閃而過。
泥水飛濺,重重砸落地麵。
周圍病患立刻四散開來。
疾風將其中一架馬車竹編的窗簾撩開一道細縫。
馬車內淡淡的熏香氣味,就這樣毫無預兆地流了出來。
文清辭下意識側過頭,於不經意間,向最後一架馬車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