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侯、衛侯之亂已平消息傳來的時候, 趙錫正坐在花園裡。
將消息傳遞給他的是曾經的東宮臣屬,趙錫並不認識他,所以他猜測這個消息能到他這裡, 應當是黎裡的示意。
若是告訴哪怕僅僅隻是半年前的趙錫, 告訴他有朝一日,他會需要依賴“妹妹”的“善心”才能獲知外界的消息,趙錫隻會嗤之以鼻,覺得說話人異想天開, 怕是腦袋壞了。
可不過是半年,趙錫便從丟去儲君之位一路至軟禁東宮。
他的妹妹早不是兩年前會借著可憐同吳琰討錢的“商人”了,她現在比誰都懂得操|弄政局,哄騙民眾。
黎裡,這個從寧縣回來的、本應該是條可憐蟲的家夥,在回到帝星的兩年不到裡, 利用著旁人對她的輕視不設防, 竟也拉出了一支足以左右帝國未來的隊伍。
事實上, 即便到了現在, 趙錫也沒能想明白,為什麼楚逸會背叛她的父親,為什麼查舍會在沒有吳秦命令的前提下, 為黎裡護持參戰。
還有錢朵靈和吳琰。
卡羅爾·庫欣就算了,錢朵靈和吳琰明明是他一同長大的玩伴, 他們明明才是最熟悉彼此的人, 為什麼這兩人在接觸過黎裡後, 會拋棄他轉而選擇一個、連宗室意義都不甚理解的野丫頭。
“雖然我這麼說你也不會相信, 但是趙錫, 我確實不是純粹因為私情才選擇幫裡裡。”在星海議會政變後的第三日, 休息過後的吳琰有來看過他,他當時瞧著自己,神色複雜地說:“我隻是更期待一些她能帶來的未來,你知道我是混血,我的母親是聯邦人,我也有私心——趙錫,我想看到聯邦能和帝國放下成見的那一天。”
趙錫還記得當時自己激烈的反駁:“那你更應該選擇我!你知道我和小真的關係,為了小真,等時機成熟,我必然會開放聯邦與帝國之間的交流,我和你是一樣的,我同樣希望兩國握手言和!”
趙錫說的是那樣懇切,可吳琰就像是被黎裡徹底蠱惑了一樣。
他看著自己搖了頭,說:“不會的趙錫,你其實從未看得起過聯邦生物,你隻是把我和小真都當做了自己人而已。”
“你從未覺得宗室圈養人魚、迦樓羅為寵物是錯的,你也從未想過改變基因法。即便你願意為我們改變,兩國的衝突的根源也是無法解決的。重起戰爭不過是早晚問題。”
趙錫不能理解:“隻要你們好不就可以了嗎?我會承認吳夫人的身份地位,你也可以拿到軍權——吳琰,現在還來得及,你可以幫我!”
吳琰是想要幫助趙錫的,他從來都是個心軟的人。
隻是——
他歎了口氣。
吳琰說:“我母親喜歡皇女殿下,她在你和她之間選擇了她。我也做了選擇,趙錫,我們永遠都會是朋友,但你和裡裡之間,我已經選了裡裡。我不會背叛她,不管是為了什麼。”
趙錫再也壓不住怒火,他發泄道:“你不背叛她,你背叛我!吳琰,我們認識這麼多年,哪怕我不得不送走小真,我也是選擇由你來照顧她!可你卻這麼對我,你這麼對我!”
吳琰看起來難受極了。
趙錫不明白,他明明看起來就很難受,為什麼還要插入這局來,為什麼還要幫著黎裡對付他。
趙錫試圖再一次挽回吳琰,吳琰卻不想要繼續談了。
他站起來說:“趙錫,你知道你和她最大的區彆在哪兒嗎?”
趙錫愣住。
吳琰說:“她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麼選她,就像她從來沒有質問過小真,為什麼選擇成為了雄性。”說到這裡,吳琰頓了一瞬,還說:“你看過小真了嗎?他現在很健康也很強大,我母親說,他十足有銀尾王的樣子。”
不提吳真還好,一提吳真趙錫差點要瘋掉
趙錫說:“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吳琰,你怎麼能漠視這種事情發生!你一直跟在她身邊,你怎麼允許她如此誆騙小真!小真是那麼膽小柔弱,你怎麼能讓她為了一己私利,逼迫她成為、成為那種樣子!”
好半晌,他才說:“裡裡誰也沒有逼迫過,小真是喜歡那樣才變成那樣的,他是最後的銀尾王。”
吳琰抿了抿嘴角:“我也一樣。”
趙錫不明白什麼叫做“我也一樣”。
他隻覺得吳琰是瘋了。如果吳琰沒瘋,那他一定是被黎裡控製了。
趙錫一時沉默,吳琰卻仿佛像瞧見什麼希望。
他說:“表哥,之後我會和小真一起出趟遠門,你有什麼想要交代我們的嗎?”
出遠門?
為誰,為黎裡嗎?
趙錫怒極,他罵道:“小真她懂什麼!她是被騙了!吳琰,你也騙了!”
“我看你們確實該出遠門,該去看看巫醫!讓他看看你們是不是被黎裡迷了魂!”
吳琰看起來有些失望。
他離開了。
吳琰離開時趙錫瞧見了不遠處等著他的那個平民。
不,或許該說是罪民。
前帝國研究院副院長韋妙的侄女,黎裡在那狗屁軍校的同學,趙妍惑於故情偏愛的小丫頭。
那明明什麼都沒有的、在黎裡肮臟的手段下,得到諸侯的幫助才能站在帝星之上的家夥,竟也敢冷冷平視皇室,甚至與武侯不用敬語的交流。
她與趙錫沒有任何舊情,看向趙錫的視線裡甚至帶有冰冷的殺意。
韋岫同吳琰說:“你不應該和趙錫說你要去第十一星域,這件事要是被泄露給衛侯燕侯就麻煩了。”
吳琰後知後覺,他緊張起來:“我不會壞事了吧?”
韋岫見吳琰立場還是堅定,忍不住微微勾了嘴角。她說:“算了,殿下沒說你要小心說話,就說明這件事在她那兒已經有了十足把握。再說了……”
韋岫看了眼頹然瘋狂的前皇太子,低聲說:“他應該也想不到了。”
趙錫仇恨黎裡。
在與楚侯相爭,決意將這位走丟的妹妹當做試探的籌碼擺上棋盤時,趙錫對她仍是有憐憫的。
正是有憐憫、有那點源自血脈的親情,趙錫一直覺得,若是黎裡能夠寬容善待趙真,他便會履行兄長的義務,同樣護她一身平安無憂。為此,他甚至說服了皇帝,破天荒的給出了第二繼承權。
如今在想,趙錫隻覺得自己可笑。
野獸哪裡需要保護,它們明明隻懂得搶奪和殺戮。
他的野獸妹妹利用他的憐憫奪走了他的一切。
趙錫在夜深人靜時偶爾也會想起韓涯,想起韓涯當初瞞著他、試圖殺死黎裡的行動。最仇恨的時候,趙錫甚至會後悔,後悔當時為什麼沒有聽從韓涯的話,如果有他的配合,韓涯一定能夠成功,他也不會因為他的愚蠢而被黎裡抓住空隙,至今仍被關押在監獄裡。
然而這想法不過從腦中閃過,趙錫便驚出滿身冷汗。
冷汗之後,他又會由衷地感到痛苦。
他的妹妹,在奪走了他的一切後,幾乎也要將他變成了隻懂得搶奪和殺戮的野獸。
或許他輸的也不算冤。
如今的趙錫想,楚侯不也輸了嗎?年輕的獸甚至能夠咬死成王的獸,那他作為毫無防備的人類,被恩將仇報失敗了,也是理所當然。
趙錫隻能逼迫自己這麼去想。
看啊,這頭野獸是多麼的厲害,她連諸侯聯軍都擊敗了。
這樣可怕的野獸連帝國都可吞噬,更何況乎生活其中的人?
趙錫漸漸能平靜下來。
黎裡並沒有限製他許多,他偶爾甚至能夠見到皇帝。
他的父親。
他聰明又懦弱的父親。
黎裡給予他覲見的自由顯然極大的滿足了他父親的自尊。
他父親會對他說許多寬慰的話,又列舉黎裡相較於他的適合之處,最後話裡話外便是希望他能夠配合。繼承權隻不過是換了個順序,他依然是帝國尊貴的大皇子。
趙錫覺得他父親多慮了。
從他與楚侯相爭起,他就沒希望過能從他父親那兒得到幫助。
他父親才是帝國最自我的趨利避害者。
他因為楚侯的勢力而選擇迎娶了與楚侯關係親密的皇後,又因政局的詭譎,而選擇對自己妻子的死亡真相閉嘴。他會是個好父親,在你危害不到他的時候。
趙錫毫不懷疑,若是今日他坐在黎裡的位置上,彆說是廢除兄弟的繼承權,哪怕他想流放皇室,隻要他已握足了權柄,他父親也不會反對。所以他父親至今沒有讓他離開帝星,趙錫已然覺得這是他父親對他十足的愛了。
諸侯之亂消停後。
黎裡終於來見了趙錫。
如今的趙錫見到黎裡,倒是能夠心平氣和地看她了。
黎裡說:“你好啊哥哥,好久不見了。”
趙錫算了算時間,他冷笑了一聲:“半年而已,算不得久。”
黎裡頗為感慨:“這仗都打了半年了啊……”
她今天似乎確然是來看他的,甚至在他的對麵坐了下來。
陽光落在她的身上,撞入趙錫的眼睛裡。
趙錫這才發現,他妹妹的眼睛不知何時變成了金色,連她的頭發,也從棕色變為了很淺的褐色。
趙錫忍不住問:“你身體怎麼了?”
問完後趙錫又忍不住自己抽自己的耳光,他為什麼要關心敵人,黎裡死了才好!
黎裡聞言卻笑了。
她溫聲回答了趙錫:“我是個實驗產物,是實驗後續的結果而已,身體很健康,至少還能再活四十年,哥哥不用擔心。”
趙錫差點氣死。
黎裡瞧見趙錫黑漆漆的臉色,倒也不是真想被趕走。
她與趙錫說:“小真決定留在蔚藍海了,他給你寫了信,我覺得他的信,還是我親自交給你比較好。”
趙錫聞言,先是怒道:“你把他送給了蔚藍海!?趙裡,我以為你能得到吳琰錢朵靈的支持,應當是重情重義的!小真如此倚賴你,你竟然拿他做蔚藍海的人情,你竟然把他送走了!?”
趙錫再顧不得其他,他站了起來:“趙裡,你彆以為我真不能殺你!”
皇太子暴怒,連東宮的風都銳利如刀。
黎裡頗為無奈,她說:“你為什麼不看看信裡寫了什麼呢?”
趙錫頓住。
他慢慢拆開了信封。
寫信的人的確是趙真,雖然說話的語氣變了很多,可用詞的習慣卻沒有怎麼變。
趙真在信裡簡要的說他贏了蔚藍海的支持,薩默王被迫禪位給了他,如今接過了黑尾厄斯金的大祭司之職,行攝政之職。他說他在蔚藍海挺好,蔚藍海的氣候非常適合他的成長,他如今已經能一個人打十條紅尾,加上黑尾浦林是他堅定的支持者,原本薩默王派的藍楓又搖擺不定,他覺得自己把薩默王按在腳下踩的日子也不會很遠。
他說了很多,都是些有趣的、美好的事情。
可趙錫卻紅了眼眶。
政局是什麼東西沒人比他更了解,奪權奪位,即便有信仰支持,又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你怎麼忍心。”趙錫啞聲道,“你怎麼忍心讓他麵對這些事。”
黎裡看了看天。
她無語道:“哥,這不是我忍不忍心,是弟弟他想不想做。你會因為學習很辛苦就輟學嗎?不會吧。那你憑什麼要求小真因為成長很辛苦就不成長?”
“人都有選擇自己想要人生的權利,你沒有資格為他選擇,我也沒有。”
再說了,黎裡心想,當銀尾王不爽嗎?原著的趙真隻能當人魚公主,被薩默王那個血統論鬼畜變態折騰來折騰去,差點沒了半天命——如今換他當王,折騰欺負薩默去,看他的臉扭曲憤悶,不比當公主快樂千萬倍。
反正吳真挺快樂的,他都不想回家了。
趙錫被黎裡問住。
他半晌沒結上話。
黎裡說:“我今天找你其實也不止是為了信的事,我還想問問你,哥哥,你想不想去蔚藍海幫小真?”
趙錫聞言驚訝,他難以理解:“你要解除我的軟禁?”
黎裡道:“不是,是讓你出使蔚藍海,就像當年你和韓涯坑我一樣,這回換你去。你不要想太多。”
趙錫沉默半晌,說道:“你應該知道解除我的軟禁,我會想辦法對你發起反攻。”
黎裡聞言冷笑:“哦,你覺得你在帝國還有什麼勢力能和我對抗的,牢裡的韓涯?你放心,我活著一天絕不讓他有權有勢的出來。”
趙錫冷聲:“趙裡,你彆忘了,我還是有繼承權,你放了我,你怎麼從我手裡奪走儲君的,我一樣能奪回來。”
黎裡很大度:“你可以試試。”
趙錫怒起:“趙裡,我沒開玩笑!”
黎裡也沒那麼多耐心和趙錫玩兄妹遊戲,所以她攤開說:“我說實話吧,你待在王星我很麻煩。隻要你一天在帝國,帝國的諸侯宗室就會記得有你這個候選項,他們就會持續蠢動,令人煩不勝煩。”
“正好小真在蔚藍海缺個懂行的幫忙,我這邊又實在抽不出人手——你已經輸我那麼多次了,都說失敗是成功之母,我想著即便你之前不行,這次都輸這麼慘,又複盤快半年了,總能成長些,夠對付薩默王那種蠢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