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隨隻道:“今時今刻,你還來我夢中作甚?”
“我來給你一個選擇。”
“我從來便沒有選擇。”牧隨道,“因生而生,因死而死,我剝去神格,有了人的命運,但我這迷途者,卻從沒路途可選。孟如寄,你在奈河見過我的過去,你應該知曉。”
“是嗎,可在我看來,你一直都在選擇。”
孟如寄走向牧隨,她感受到了牧隨周身抗拒的氣息,就像一股巨大的風牆圍繞在他身側,拒絕著所有情感的靠近。
他穩坐風牆之中,疏離又淡漠的望著孟如寄。
“在逐流城,你為了救我,暴露了自己神明的身份,這不是你說的‘不知道為什麼’,這就是你的選擇。後來,在奈河裡,你來救我,從奈河中出來,你將內丹渡還給我,這都是你的選擇。”
聞言,牧隨冷漠的神色微微一動。
“離開無留之地前,你告訴我,你藏星燧於千山……”孟如寄直視著他,走入了他設防的風牆之中,“你把自己過去的謀劃,以隱秘的方式告訴了我,這是你的選擇。此前,來以戾氣化形,來衡虛山見我,告訴我還有一天的時間,這也是你的選擇!”
狂風拉扯著孟如寄的身體,她拽在身後的霧團在風中顫抖,但霧氣卻一直中霧團中湧出,沒有被吹散。
牧隨在風暴正中靜靜地看著孟如寄,但他似泥塑神像般的表情卻也正在一點點龜裂。
“沒有你的這些話,我悟不出你想做的事,我今天也不會還來見你!”
“站住。”牧隨道,“孟如寄。”
孟如寄的回應是,抬手,揮散了他抗拒的風牆。
牧隨終於站了起來,他抬手,要再次推拒孟如寄,但孟如寄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牧隨。”孟如寄以強硬的態度靠近了他,但此時,聲音卻柔軟了下來、
“這麼多年,你作為人而活,你染上了人的壞毛病,人因為心有軟弱,所以會口是心非。我看出來了,你的舉動分明就是在求助,你就是想被人阻攔……”
“不是……”牧隨掙紮,“我是想殺了所有人……”
“還包括你自己。”
“我虧欠他們,這是他們的遺誌。”
“這不是他們的遺誌。”孟如寄強勢的拽著牧隨,然後將身後的霧團拖拽到了牧隨麵前,“在奈河裡,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所以我又到我自己的夢境裡找到了那天的記憶,你好好看看!”
霧團被送到牧隨的麵前,霧團裡麵的畫麵好似將牧隨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
畫麵中,正是蘊神台上,諸神剝他神格的那一天。
火光映照在神域的天空上,諸神臉上皆是血與淚,他們吟誦著咒語,促使冰針滑破他的身體,血水在蘊神台上淌得到處都是。
所有的畫麵與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直到……
他神格被徹底剝奪的那一刻,蘊神台上的雲階,諸神齊齊停下了吟誦的咒語,他們看著他,看著蘊神台破裂,看著他從空中似流星一樣向下界墜落。
在他的記憶中,他聽見的諸神在對他說:“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他聽到了諸神的恨意,看到了他們眼中的不甘,所以他帶著這血海深仇,活到了現在,但是……
在孟如寄的這夢境裡,一切與原來相同,卻又好似與原來不同。
還是在蘊神台周圍的雲階上,諸神齊齊停下了吟誦的咒語,他們看著他,看他下墜,卻麵帶欣慰。
他們沒有恨意,也不是不甘,有的神明開了口,他的唇形,無論如何也讀不出“殺了他們”這些仇恨的字眼。
他們在說:
“活下去。”
“活下去……”
不是去報仇,而是去重生……
以人的身份,活下去。
“殺了所有人”,卻原來,隻是他的仇恨。
“牧隨!你和莫矣不一樣,你本來就不想毀了這個世界!我們去懲罰作惡的人就好了!”
畫麵被孟如寄一把拉遠,霧氣終於飄散在四周,他還是在混沌的夢境世界之中,麵前出現的是孟如寄的臉。
她正在告訴他:
“背信棄義的仙人,暗中動手的鼠輩,我們去找到你真正的仇人!我陪你!但報仇是為了讓你更好的活下去,不是讓你背負著恨意,毀滅自己!”
牧隨看著麵前的孟如寄,她拉著他的手,像是拉著已經墜崖的他,堅定的,要把他留在這人間。
“你可以選擇成為牧隨自己,不是一個身份,一段過往……”
她說著,眼中已含了淚水,帶著波光,似要將他也溺在溫暖之中。
“往前走吧。”孟如寄道,“活下去。”
隨著她的話,夢境世界開始震顫起來,或深或淺的混沌從麵前褪去,四周似被日光照耀,變得光亮起來。
麵前的孟如寄也被光芒照耀著,身影漸漸模糊,開始隱去。
牧隨神色一動,他反而伸出手,想去將孟如寄拉住,也就是在他抬手的這瞬間,黑暗儘褪,光芒大作,夢境世界全部坍塌!
但是……
他卻真實的抓住了一隻手。
是孟如寄。
她出現在了牧隨麵前。
不是夢境世界,是真實的人間。
她正站在他麵前,自上而下的望著坐在陣法處的他。
而他手中握著的孟如寄的手腕上,他做給孟如寄的藤條手鐲上正有一道發著微光的靈氣,直直指著他。
她找來了。
在孟如寄的背後,青嬈氣喘籲籲,渾身都是泥汙。
牧隨剛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孟如寄卻在運功,她丹田裡,那顆擁有創世之力的內丹被她凝了出來,她推著那顆內丹送到了牧隨麵前。
就像送他一顆糖果。
牧隨錯愕,仰頭看向孟如寄。
孟如寄卻隻是尋常的對他道:“我說了,我是來給你一個選擇。生或死,你來選。”
就好像在對他說,吃甜的還是吃鹹的,你來選。
牧隨當然知道,孟如寄為什麼會這樣做。
千山陣法是他做的,破,當然也隻有他能破。孟如寄來給他一個選擇,是因為她,彆無選擇。
牧隨垂眸,眼瞼下,陰影入墨。
“尊主!”這時,兩人身後的青嬈卻忽然驚呼一聲,“天上!”
孟如寄仰頭望向天空,但見天空的雲靄間,黑色的戾氣翻飛湧動,似千萬條黑龍在其中翻滾,黑龍彙聚,逐漸凝聚成了一個人影。
“孟如寄。”
莫矣之聲似得山河呼應,她現在是這世間唯一的神明,此前在無留之地,她僅是一縷神識便能壓得眾人無法反抗,在人間,她奪取各門秘寶,又令冥怪肆虐天下,此時儼然已有塌天之力,是以,她聲音一出,青嬈當即便七竅流血倒在了地上,而孟如寄剛將那顆內丹逼出,此時沒有防備,也是用身體生生扛住了這壓力。
她抹去唇角的鮮血,望著空中的莫矣,仍舊挺直背脊。
“你自無留之地歸來,正是時候。倒不用我再凝啟陣之力。”
莫矣揮手間,便有一記戾氣要從天而降,對準孟如寄麵前的內丹而來。
孟如寄剛想將內丹收回,但這顆閃耀著光輝的珠子卻倏爾被一隻手握住。
是牧隨的手。
孟如寄看向牧隨,他握著內丹,抬眼與孟如寄四目相接。
毀天滅地的陣法在他身下,開啟陣法的鑰匙在他掌中。
孟如寄麵對牧隨,不再多言,因為她想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
從天而降的戾氣沒有觸碰到內丹,因為牧隨一把將內丹摁入了地麵陣法之中。
霎時間,光芒順著陣法的線條往遠處延伸,不片刻,像是人間的烽火台被點亮了,所有布著陣法的山林間都亮起了同樣的光芒。
光芒直衝天際,真好似由天上的星星點亮的烽火。
星燧……
這兩個字出現在了孟如寄的心間。
孟如寄身後的青嬈,艱難的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咬牙切齒的恨道:“尊主……你信錯人了……”
孟如寄看著麵前的牧隨一言不發。
但下一刻,地麵上閃爍著的陣法光柱卻悄然調轉了方向。
所有的光芒,齊齊轉向,似出鞘的劍,鋒利的對準了天上的人神。
其中一縷,來自牧隨身下的光芒,在空中斬斷了莫矣伸下來的戾氣。
千山陣法,可滅世,亦可救世。
牧隨站起身來,反手扣住孟如寄的手腕,他也一言未發,隻將她拉了一把,護到了自己身後。
與在無留之地的許多次一樣。
高大的背影將她遮擋,孟如寄也就在這時,才終於露出了些許笑容。
“以後婚宴要大辦的。”孟如寄歪頭對青嬈道,“要天下皆知。”
青嬈忍了忍喉頭的血,真覺得自家尊主瘋了,什麼時候了,她想這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