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用金鎖，將她囚在自己身邊，又或者，布下結界陣法，讓她進出不得。
這些他都做得到，也曾經做過。
可是，真的要這麼做嗎？葉雪青又是因為什麼緣故，悄無聲息離開他呢？
謝翊皺起眉頭，
見謝翊不答，謝長徽又問：“你們是不是吵過架？”
“吵架？”謝翊下意識搖頭，“沒有。”
不對，他說：“吵過，很久之前，那次，我想換了她身上所有東西，她，很生氣。”
後麵她不生氣了。
忽的，謝翊自言自語：“是真的不生氣了？”
一刹那，他的心像被一隻大手捏了一下，細細密密的疼。
他以為的無關緊要，在葉雪青看來，至關重要。
隻是，光明白這點還不夠，他依然不懂，葉雪青為什麼生氣。
謝長徽笑著搖搖頭：“照亭，有一件事，你可能忘了，玄武跟我告狀，說你搶走他的玄武殼，還美其名曰‘借’。”
謝翊：“我沒忘。”
他也給了遠超過玄武殼價值的東西給玄武。
在他看來，有能讓他願意交換的東西，那玄武就是他的朋友。
謝長徽：“你生而強大，卻懵懂……你彆著急找她，你先弄清楚，她為什麼生氣，到時候，你會明白的。”
謝翊辭彆了謝長徽。
他沒有聽謝長徽的，而是先去找葉雪青。
度過發情期的他，此時即使是失去龍珠的重生期，也足夠淩駕於萬物之上，因此，他隨意進出人族族群和修士宗門。
他發現，他們也在找葉雪青，也沒找到。
他們想殺她，讓她沒辦法回自己族群，被迫流亡，至今不知道在哪裡。
那一刹，謝翊眼瞳一縮，他對這些修士動了殺意。
而修士們戰戰兢兢，跪在地上，不敢多語。
謝翊腦海裡，倏地想起，葉雪青也有過跪在地上，不敢瞧他，不敢說話的時候。
僅是一念之間，他收回殺意。
他在人族最大的宗門，呆了一年。
這一年，他在人族中尋找所有叫“葉雪青”的姑娘。
他列出一係列要求，年齡二十歲，黑發白膚，甚至詳細到她具體多高，手臂要多長，腿要多長。
一開始怎麼也找不到，後來放寬要求後，才有一些合適的。
他坐在一座寬廣的殿宇裡，一手支著下頜，銀睫低垂，似乎睡著了，但殿內，沒人敢大喘氣。
左右立著兩排修士，為首是一個白衣修士，他壓著聲音：“龍君。”
謝翊抬眸。
他淺金色的眼睛，渡上一層薄紅，顯出妖異。
修士們一驚，趕緊低下頭，謝翊到了宗門後，沒殺一人，所有人卻依然懼怕他。
因為他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收走仁慈，手一揮，讓他們炸開。
所以，他們隻能儘心儘力做事。
白衣修士揮揮手，一排七八個長相屹立的女子，娉娉婷婷走上前。
這是謝翊要找的“葉雪青”。
搜羅五湖四海，她們也叫葉雪青，一樣的黑瞳，黑發，身子嫋娜。
但謝翊隻看了一眼，又閉上雙眸。
完全不一樣。
她們都不是葉雪青，沒有她那樣黑亮的眼眸，沒有她嬌俏的笑容，沒有她精致的下頜……
她身上每一處東西，沒有一個人族，能比得過。
他從未像現在這麼一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他找不到她了。
或許，這就是叔父讓他彆著急找葉雪青的緣故。
終於，他放棄了無意義的大海撈針，回到與葉雪青一起挑選的島嶼上。
島上還留著葉雪青生活過的痕跡，她喜歡用一個網兜去撈魚，這裡魚蝦很狡猾，她怎麼也撈不到魚，他出手幫忙，她卻要生氣的。
“這是樂趣。”葉雪青說。
回想起她，謝翊撫摸著網兜，他忽的揚起唇角一笑，眼中薄紅消散。
他找到葉雪青說的那種，最普通的種子，用最普通的辦法播種，悉心照料。
後來，它們長了出來，一簇簇花，五顏六色，爭相開放。
龍君俯下身，用自己似玉一般的指尖，輕撫柔嫩的花瓣。
它們花了五個月時間長成，卻隻有一兩個月的花期，如此很脆弱，甚至，他下手重一點，就會死。
而這些平凡的種子，不在這片土壤裡生長，也會在彆的土壤裡生長。
他恍惚明白，葉雪青是想告訴他，世上所有東西，在他看來，不管有多渺小，它們都會用儘力氣去綻開。
就像她。
謝翊抬起頭，眺望遠處的海浪。
倏而，白龍化出半龍身，尾巴一擺，潛進海裡。
海水清澈涼快，他很快靠近海底，隨著波濤漸息，他見到一群群魚蝦，它們不怕他，因為它們神智未開，甚至不知道他是誰。
他抓住一抔蝦，它們把他當做珊瑚，從他指尖溜走，找到族群，覓食，繁衍……
葉雪青和它們一樣弱小，但又不一樣，他不會為了一尾蝦，翻遍整個大海。
天行有道，萬物在看不見的角落，也生生不息。
回到海岸，謝翊坐在在礁石上，靜靜等待日落。
海水波光粼粼，浮光躍金，落日熔金，雲霞一片片鋪勻天空，五彩斑斕。
沒遇到葉雪青前，謝翊覺得，這很漂亮。
遇到葉雪青後，他發現，從她眼裡看到日落，才是最漂亮的。
是了，他要的，是會笑會鬨，會表麵對他恭恭敬敬，背地裡暗暗針對他的葉雪青。
是會背著他，用溫暖的目光看他的葉雪青。
是敢用腳踩他的龍尾，敢拽他龍角的葉雪青。
她的眼，她的唇，她的手，她的足，她的聲音……在他眼裡，是舉世無雙的寶物，再沒有什麼人，能這樣吸引著他。
可她就像天地間這些道理，不是為他存在。
她就隻是她。
謝翊想，他終於明白了，他怎麼能想，自己可以換掉她的任何部位。
無怪乎她會對自己失望，不再與自己爭辯，而是選擇離開。
謝翊沿著島嶼走了一圈，他張開雙臂，往後一倒，砸起一小片花瓣起舞，他躺在滿是鮮花的島嶼上，怔怔地盯著頭頂的烈日。
他很想她。
須臾，龍君用手指蹭了蹭自己眼尾，摸到一些濕漉漉的東西。
他放到嘴裡，嘗了一口。
苦的。
...
葉小舟七歲的時候，還是和三歲那樣，小小一隻。
但架不住她實在太可愛了。
她也知道自己可愛，十分擅長利用這種可愛，從街上走一圈下來，兜裡都是零食。
她吃得小肚子圓圓的，再在家門口消化消化，怕被葉雪青聞到味道。
因為她太能吃了，葉雪青怕她一個沒控製住，把村民的存糧吃完，嚴令她不能在外麵吃東西。
葉小舟捧著小臉，嘀嘀咕咕：“但這可不怪我，是大家意誌力不堅定，誰讓我可愛，他們都想喂我吃東西。”
葉雪青今天有事外出，回來發現葉小舟蹲家門口，便屏住呼吸，躲在暗處。
果然，就聽到她這歪理。
她從暗處出來，叫葉小舟嚇一跳，小孩兒雙眼睜得圓圓的，捂住嘴巴，不打自招：“我什麼也沒吃！”
葉雪青：“……”
不過，今天葉雪青沒和她算賬，她抱起葉小舟，葉小舟和她齊平，可高興了，一個勁往她臉上親。
平時葉雪青嫌棄她親完滿臉口水，隻肯給她親一次的。
今天葉小舟都親了五六次了，葉雪青還是放縱著她。
葉小舟奇怪，小聲問：“娘親，怎麼了？”
葉雪青一笑，親親她彈彈的小肉臉，說：“我有個事跟你商量。”
葉小舟早慧，兩年前，葉雪青在大事上，就會用這種嚴肅的態度，那一次，還是葉小舟想清楚自己的爹是誰。
當時，葉小舟和幾個七八歲的大孩子玩拜堂。
什麼一拜天地，二拜父母，她才知道，原來好多人都是有“父”的，可她沒有。
她有疑惑，葉雪青沒瞞她，用一種商量的口吻，說：“你爹是一條白龍，但我不會與他相見。”
“如果你要找他，我隻能躲開。”
日後，她們約摸不會相見。
那時葉小舟嚇死了，以為葉雪青不要她了，她死死抱住葉雪青，葉雪青哄了許久才好，後來，每次葉雪青一跟她嚴肅，葉小舟也都聽得進去。
此時見葉雪青眉目凝愁，她有點害怕：“娘親要跟我商量的，是什麼事？”
葉雪青說：“山上的妖王不好了，我想把你和村裡的小孩，一起送走。”
葉小舟：“送去哪？”
葉雪青：“見行閣。”
這幾年，在葉雪青的推動下，這片小小的村莊，發展得越來越好，妖魔不敢來犯，村中也多了許多小生命。
見行閣，也是葉雪青和村中長輩，一手建立的，意在與外頭溝通，成為村落與修士人族往來的據點。
隻是，距離這有幾千裡。
葉小舟慌了，她不想去，她想待在葉雪青身邊，可是，娘親會這麼做，說明事情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
她問：“那娘親要怎麼料理山中大王？”
葉雪青：“它走火入魔了，我想先鎮壓它，然後再請大家凝靈，滌蕩魔氣，屆時，它應該能恢複理智。”
葉小舟：“我也可以幫忙！”
她早就是村裡第二厲害的了，第一厲害是她娘親。
葉雪青搖頭。
她懷疑妖王不惜走火入魔，也要提前出關，很大原因，就是他感知到有一隻弱小的龍嗣。
龍族百年方脫離幼體，葉小舟是人龍混血，葉雪青不確定，她什麼時候能脫離幼體，但依照她的生長速度，隻怕沒有幾十年不行。
她留在這，太危險了。
葉小舟平時很調皮，但是這種大事上，葉雪青說一不二，她會乖乖聽話。
因此，知道葉雪青堅決要送走自己，她肉肉的小手，抱著葉雪青，眼淚嘩啦啦地流。
葉雪青回抱住她。
聞著小孩兒身上的暖香，她心中，也是不舍的。
但是，不管是為了保護葉小舟，還是為了村落，她都不會拋下所有人不管。
她在這裡住久了，村民們不是與世隔絕，早就知道她受到通緝，甚至猜出葉小舟的身份。
與葉雪青預料的不一樣，他們卻絕口不提，假裝不知道，有外來者進村，也會把他們引走。
人可以是貪婪自私的，也可以是慷慨無私的。
隻是，見行閣離外界太近，葉雪青不知道，葉小舟能不能被好好保護，她還這麼小，世界卻到處都是對她的惡意。
她得想個萬全之策。
葉小舟離開的前一天，葉雪青在一張紙上，寫下一個人的名字。
她沒法讓葉小舟認戒指為主，也沒法把戒指裡所有防身的東西，都套在她身上，那樣反而是害她。
所以，隻有這種辦法。
寫完後，她渾身虛脫，臉色慘白，這麼強大的陣法，沒有謝翊的幫助，她隻能寫一次。
葉小舟就坐在她懷裡。
她看向紙張，很奇怪，明明沒學過這種文字，她卻知道上麵寫著什麼，不由開口：“謝……”
葉雪青按住她的嘴唇：“噓。”
葉小舟：“？”
葉雪青：“不能念。”
念出來，謝翊就知道了。
葉小舟聽話地點頭。
葉雪青隻說：“這是你爹的護身符，他七年沒給你什麼好東西，你把它戴在身上，牢牢戴著，記住，不要摘下來。”
葉小舟知道娘親的用心，隻怕自己不要，娘親會分心擔心自己，反而不妥。
她收好那張紙，鄭重點頭。
很快，葉小舟和一些剛學凝靈，技藝不精的小孩，以及大部分村民，遷往見行閣。
而葉雪青為首，人族中有五個凝靈強大的人，他們是葉雪青一手帶出來的，最大不過十七歲，最小不過十歲。
他們還這麼年輕。
葉雪青：“準備好了？還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她可以用海螺，留下他們的聲音。
其中一個皮一點的，笑著回：“準備好了！對了，祭品要新鮮的，不能過夜，不然我是要生氣的。”
葉雪青抬手，狠狠敲她腦袋：“想點好的！”
眾人笑出了聲。
這時候，為首那個十七歲的少年，他清秀的臉頰通紅，猶猶豫豫：“老師，如果我們都能活著回來，我想問您一件事，您可以答應……”
葉雪青毫不猶豫：“咱們之間是不可能的。”
少年一個後仰，捂著臉轉過身，兀自尷尬去了：“我都還沒說出口……”
而眾人更是毫不留情地笑了。
雪青彎彎唇角，臨出發前，講這些做什麼，是實在不怕死嗎？
她轉過頭，看向山脈。
那裡凝結的魔氣，愈發濃重，如果不是村裡每個人，都會凝靈，光是這種氣息，作為低弱的人族，他們都會被毒死。
人在天地間得以生存，實在太不容易。
不過，隨著越來越多人，學會凝靈，這個浸潤在苦難的種族，終究會撐起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
葉雪青眼神逐漸堅定。
另一邊，葉小舟坐在馬車裡。
她握著小拳頭，時不時掀開車簾，往後瞧，直到看不到村落，看不到山丘，還是舍不得放下車簾。
因為她可以感到葉雪青微弱的氣息。
帶孩子的婦人，怕她摔下馬車，抱著她小小的身子，拍她後背：“安安啊，你要相信你的母親。”
葉雪青不介意旁人知道葉小舟的大名，但龍族的感應，到底放在那，怕葉小舟識海被吵死，隻有葉雪青知道她叫葉小舟。
其餘人都叫她安安。
同行的小孩，也抱住她：“是啊，安安，夫人肯定可以解決發狂的妖王的！”
“安安，我們一起來玩耍吧！”
葉小舟抹掉眼淚，她不是不相信母親。
她就是，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大家都在安慰自己，葉小舟沒有任性，她撐著笑起來，想和同行的小姑娘玩翻花繩，卻聽到遠方傳來轟然震動。
她忙探出腦袋。
原來村落的方向，被濃濃的黑霧阻擋，她也感受不到，任何一絲葉雪青的氣息！
“娘！”
葉小舟不顧旁人阻撓，從窗戶跳出去，腳尖一點，衝進黑霧裡。
可她還太弱了，不知道怎麼救葉雪青。
她一邊哭，一邊跑，心口貼身放著的陣法，一陣發燙，周圍那些黑色魔氣，不敢侵蝕她半分。
對了，葉小舟掏出心口的陣法。
這是葉雪青一筆一劃，仔細寫出來的陣法，隨著她拿出陣法，本來折疊成小船形狀的紙，自動張開，露出了謝翊的名字。
也是她爹的名字。
本能驅使，葉小舟發覺，父親的名字，有一股無法超越的強大，也是她此時最渴求的力量。
她雙手捏著陣法，呢喃：“謝……救救娘親。”
“謝……”
“謝翊！”
“謝翊！！！”
刹那間，天地所有震動，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