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愣神,萬雪青低著頭,用力抽走她的手,她轉過身,飛快跑走。
屈瑾的手,卻還維持剛剛握她手的姿勢。
他又皺了皺眉,她哭什麼,他答應保密,便絕不會讓彆人知道,她也有這麼丟人的時候。
隻是,萬雪青手背柔軟滑膩,手心卻布滿繭,這種奇怪的交錯感,讓他手上還殘餘著明顯的觸感。
他攥了攥手。
他自己也沒發覺,麵頰與耳尖,慢慢浮上薄薄一層粉霞。
隻是碰個手,他也不是沒碰過,怎麼會感覺有點……
“咳咳咳。”屈瑾被自己嗆到。
他心裡驚訝又好笑,都是男人,有什麼好羞恥的。
可是等到晚上,屈瑾就笑不出來了。
他以為,自己已忘了白天的事,可是,那隻白皙如玉的手,卻進入他朦朧的夢境裡。
那微涼的指尖,停在他的麵龐,順著他的眉頭、鼻尖,與嘴唇,輕輕撫摸。
最後,指尖停在他的喉結。
她沒有用力。
可是,屈瑾那一點凸出的喉結,忽的上下滑動。
他呼吸一緊,順著那隻手敲過去,在一片亮光裡,萬雪青伏在他身旁。
她是一貫的麵無表情,看著他,忽的歪歪頭,淺淺苟起嘴角:
“屈瑾,你也出醜了。”
屈瑾突然睜開眼睛。
夜很安靜,襯得他的心跳,越發不自然。
他起身,屈起單膝,一手撐著額頭,坐在原地,很久沒有動。
十二歲時,屈瑾身邊,因著他的家世,他的天賦,有不少同齡的姑娘,他沒興趣,卻不代表不懂。
後來,屈家劇變,他要請各方勢力調查真相,又忙著躲仇敵,遑論去想這些。
等到這幾年,他終於抽出空,心懷忐忑,去了天羅山一趟,可天羅山隻餘屋舍,再找不到那個姑娘。
這種事,也徹底被他拋在腦後。
所以,即使他從未接觸過這些事,也可以看出,在今天之前,他一直是正常的,他一直是向著姑娘的。
而今,他居然對一個男人,男人!
他很聰明,一下想起白天那種不適,所以,他不喜歡聽薛寧叫“元華哥哥”,不是因為薛寧,因為他對萬元華有……
屈瑾呼吸突的一重。
他真是瘋了麼,明明在來杜家之前,與萬雪青一直針鋒相對的,怎麼就,產生這種情緒?
但是,從回雲鶴書院前調查萬元華,再在宗門大比上,乍見白衣翩躚如她,真的隻有厭惡麼?
黑暗中,屈瑾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紅。
無解。
不可解。
他心內煩躁,踢開被子,隨手換上一件玄色衣裳,挽好頭發,便背上自己本命劍,在天舟上,找了一處空曠的地方。
他氣沉丹田,劍一出鞘,挽了個劍花,開始從基礎劍法練習。
後半夜,月華之下,天舟一角,刀光劍影不斷。
待得天色漸明,屈瑾收劍。
他仰著頭,輕輕吐氣。
腦海裡,也越來越清明,他不會這麼放任自己。
天舟向北,越來越寒,何況是在天上行駛,他嘴邊呼出一道白氣,額角有薄汗,並清晨的霧,凝成細細的水珠。
樓上,萬雪青剛走了兩步,聽文景宜與旁人在說:“屈師兄已經這麼強了,還這麼努力,咱們也要向他看齊啊。”
萬雪青看下去,恰好,屈瑾從樓下看上來。
二人目光一觸,皆是一頓。
接著,各自若無其事地轉開。
天舟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接下來幾天,他們碰見了一兩次,但每次,都沒人搭話,也都會很快走掉。
屈萬如此,旁人沒什麼感覺,薛寧心細,頭一個發覺的,她很著急:“你看看,他們關係就是不好吧?”
文景宜:“嗯……我覺得還好啊。”
隻是不打招呼而已啦,又不是老死不相往來,何況,每次好像都是眼神一接觸,才各自離開的。
哎呀,這說明是在意!
而這幾天,足夠萬雪青冷靜。
那天,她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即使秦姬耳提麵命,即使已經整整六年,但一想到,過去的那個萬雪青,還有人記得她,她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身體裡,好像藏著兩個自己,一個向光明,一個向黑暗,一個戴著麵具,一個麵目模糊。
一個說我可以救任何人。
一個說,救我。
她們是她,又或者不是真實的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所以,她選擇了向陽,選擇了“萬元華”的皮。
做萬元華多好啊,母親那麼愛她,說她是個好孩子。
她還有兄弟,老師,同門。
可是,屈瑾的出現,擊破暗與亮的交界,那兩個人影,就像滴墨如水,瞬間交融,再也難以將她們,分離得清清楚楚。
但是不行。
這世上,隻有萬元華,萬雪青早就死了。
那些過去,該隨著“萬雪青”埋進土裡,消失不見。
萬雪青心中一定。
還好現在漏的不多,這個孔洞,她完全可以堵回去。
她必須躲屈瑾。
如此,兩人倒是幾日不見,直到船終於到達西陽城。
西陽城位處大陸北方,附近有一條靈脈,靈石質量很好,於是一千年前,修真界世家大族王氏,舉族之力,開拓出西陽城。
但這兒不宜居,常年寒冷,常有暴雪。
西陽城往北,還有兩座城市,之後就沒有了,都是荒境,聚集著大量可怖的妖魔。
這也是雲鶴書院和西陽城合作的緣由。
每六年,宗門大比過後,雲鶴書院會讓弟子來西陽城,旨在修習結界,參觀靈石製作,和修真界大族王氏子弟切磋。
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王氏的前輩們,如何斬殺妖魔。
累也是必然的。
每一屆,來西陽城的師兄師姐,回去後都致力於向師弟師妹宣揚西陽城的好處,隻願多騙幾個呆瓜帶著美好幻想,抵達西陽城。
然後幻想破滅。
比如新來到西陽城,萬雪青領的這批弟子。
“好,咯咯咯,好冷啊,咯咯咯,我的法衣根本沒法禦寒。”
“為什麼沒有精美的宮殿,溫暖的火爐,為什麼啊?”
“……”
但這批人中,不包括屈瑾,他以前就來過西陽城。
也不包括萬雪青,這兒沒她住了十二年的天羅山差。
他們二人站在最前,神色淡然,中間隔了一個手臂那麼長的距離,好像不曾相識。
文景宜和薛寧那七人,因為不是同屆,隻是過來長長見識,西陽城城主王墨,著人把他們安排在城中心,就當過來觀光。
而其餘人,王墨就沒那麼客氣了。
她身披一件大氅,站在高台上,一手叉腰,笑到:“新鮮的小豬崽子們,你們好啊!”
眾人愣了愣。
被叫小豬崽子,有點不爽。
王墨又說:“看你們一個個呆頭呆腦的,在雲鶴書院錦衣玉食,過得可非常舒服吧?這兒可沒那麼舒服!”
緊接著,分管西陽城各個區域的負責人,和這批書院的新弟子們會麵,也將領他們去工作。
這下,弟子們才知道,自己過來是乾什麼的:
“什麼,居然沒有靈石供應,要我們自己挖靈石嗎?”
“還要我們喂妖豬,洗豬圈,為什麼啊?”
“還要我們站崗,憑什麼啊!”
“就是,我可不乾!”
王墨看著一張張年輕的麵龐上,浮現憤怒,很好,當了八十多年城主,每六年都要來一遍,她都習慣了。
說實在的,西陽城不缺這五六十個小豬崽子,是雲鶴書院求著西陽城給機會,讓這些未曾經曆過與魔修戰爭的弟子,吃吃苦,免得將來遇到魔修,直接暴斃。
而不是她西陽城缺人。
所以,每六年,這些學生知道自己接下來的生活後,都會憤懣,還有的直接造反。
她已經摸索出一套流程,要找幾個刺頭,先殺雞儆猴……
她銳利的目光,掃過弟子們的麵龐。
不錯,竟然有兩個弟子,神色如常,而且,還都長得這般好看。
哦,她認出來,其中一個還是屈瑾。
王墨隻看了眼屈瑾,又去看那群人,便鎖定兩三個叫囂得最厲害的弟子,她打算淩空給他們一拳,打碎他們所有牙齒。
這下所有怨言都會被吞下。
忽而,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大家冷靜。”
是剛剛王墨覺得不錯的兩個男子之一。
她眉頭一挑,這個弟子勢必就是這次的領隊,萬元華。
而萬雪青一開口,還在抱怨的眾人,聲音漸漸小了,不一會兒,竟然都安靜下來。
王墨還想聽這萬元華,會怎麼鼓舞眾人,以往也不是沒有這樣的領袖分子,可到最後,他們說完所有振奮人心的話,依然會有弟子不滿。
可是,她等了好一會兒,沒再聽到萬元華說什麼。
這群弟子們,居然都冷靜下來。
還有人發現自己當著王墨的麵抱怨,十分汗顏。
畢竟,王墨可是高於混境的元境,不需要用力,就可以碾壓天境修為的弟子。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王墨叫他們小豬崽子,也沒錯,畢竟他們在她眼裡,和小豬崽子沒區彆。
此時,王墨換了個站姿,盯著萬雪青一笑,她指指萬雪青和屈瑾:“你們兩個,過來,其餘人,和各自的負責人離開。”
眾人稀稀拉拉離開。
萬雪青和屈瑾拾階而上。
當年,屈瑾來過西陽城,請求王墨幫忙留意魔修動靜。
王墨覺得少年未來可期,答應了,如今再看屈瑾,不過六七年,她一眼看出他明麵上是天境七層的修為,實際上不止。
他壓修為了。
王墨有點驚訝,百歲天境七層,才算修真界的正常水平,屈瑾如果是十九歲就七層,早就超標了,何況壓修為。
她是少有的天賦高,也沒屈瑾這麼快速的進步。
不過這孩子命苦,這麼高的天賦,也難逃家族被滅。
她朝屈瑾頷首:“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屈瑾拱手:“城主過譽。”
當然,王墨對這個冷著一張臉的俊俏公子,更有興趣。
她彎起唇角,道:“萬元華?”
萬雪青撇去旁的禮儀,學屈瑾拱手:“城主。”
屈瑾聽她的聲音,還有點不自在。
他眼角餘光裡,王墨在端詳萬雪青,他突的想起,王墨好美人,萬雪青的模樣,完全能入王墨的眼。
而王墨本身生得明豔,自是容易討修士喜歡。
不過,也許是自己多心了。
屈瑾默默咬牙,總不能因為自己對她,嗯,也覺得彆人會對她如何。
他這幾天,不是想明白了,日後再也不會……
下一瞬,王墨伸出手,挑起萬雪青的臉,
屈瑾氣息一滯,猛地攥住劍柄。
“哢嚓”一聲,十分突兀。
王墨和萬雪青齊齊看向屈瑾。
屈瑾手上,捏著幾瓣碎裂的劍柄。
他的本命劍特殊,劍柄經常更換是常事,可直接碎了,還是少見。
王墨靜了靜,才說:“有事?”
而屈瑾眉宇疏俊,神色如常,解釋:“劍柄被凍壞了。”
隨後,他目光閃爍,看著萬雪青:“萬元華,你不是要給你小道侶買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