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或許是因為自己的人生太過無趣,一眼便能望到頭,從小接收著最好的教育,就連娛樂的時間都要進行雙語教學,與專門聘請的語言老師交流。
大哥出事後,他的壓力驟增,來自父母這些長輩們的期待,一朝之間儘數落在了他肩上。
繼承霍家,管理霍家。
此後一生都為此終日汲汲營營,順應家族期望,迎娶一位或許現在都素未謀麵,但門當戶對、相得益彰的妻子。
世俗的欲望仿佛都被填滿,讓他憑添一種冷淡的倦怠。
霍止昀本以為這樣沒什麼不好,他已經習慣,但在再見到連漪的那一刻起,她依舊鮮活、古靈精怪,她還是她。
飛簷之下,青年好看的眼微閉,寬厚挺拔的身姿縱使被明亮燈光籠罩,也顯得深沉鬱鬱。
下一刻,霍止昀的眼忽然睜開,俊美微蹙。
他注意到薑昱的身影,目的明確往連家老宅較為私人的區域走去,駕輕就熟又篤定的樣子。
霍止昀想了想,邁步走往薑昱身影消失的方向。
……
連德成抵達秋水閣的時候,精致華貴的廳裡場麵可實在不好看。
傅呈越今晚隨長輩來賀壽時,帥氣青年姿態落落大方,笑容矜持自謙,很博他人好感。
而此刻呢?
被一條粗麻繩反綁雙手束在身後,像隻煮熟的蝦子反過來蜷縮著似的,臉上還有兩道青紫印子,渾身濕透不說,那身名貴西裝還掛著水草。
也不知是被打傻了還是怎的,表情忽而猙獰,又忽而癡笑,好好的一張俊臉變得扭曲醜陋。
連德成看到那頭好整以暇坐著太師椅上喝著茶的連漪,頓時火冒三丈。
“連漪!”他幾乎是沒有這樣怒吼過。
哪怕當年集團出現再大問題,連董都是出了名的沉穩,遇事從不驚慌憤怒,情緒向來隻露三分。
看到連漪這樣的做派,連德成內心除了滔天怒火以外,也隱隱覺得當年做出的某個決定,實在再正確不過,更是有些衝動著,想要借此機會……
“父親,你該生氣的人不是我。”連漪表情平靜,甚至隱隱有些笑意,“是他才對。”
連德成深吸一口氣,衝身後的李叔沉聲道:“李叔,還不去叫人來給傅呈越鬆開?!”
“李叔,不用麻煩了。”
連漪放下蓋碗,看到連德成這樣的表現,笑容微嘲,“今晚您老人家也辛苦了,犯不上折騰跑來跑去,就這麼綁著吧。”
“連漪,是不是我和你媽一直由著你要做什麼就做什麼,讓你真的以為自己可以隨心所欲?”
連德成聽到她這樣目中無人的說話態度,索性爆發。
即便連漪右手邊還坐著一個手捧茶杯不言不語的黎溪萊,他也全然不顧。
“今晚是什麼場合?!是你爺爺的生日!壽宴!”
見她表情渾然散漫的模樣,連德成麵色鐵青,喘著粗氣,指著地上的人道:“這是傅家的傅呈越,是今晚來給你爺爺拜壽的客人,這件事傳出去,你要其他人怎麼看待連家,啊?”
“你連漪是我的女兒,是連家的小姐,就這麼大本事!你平時怎麼胡作非為我都不管你,但你今天這麼做,是不是要把你爺爺一生的清譽都給毀了!”
連漪眼神微冷,毫不躲閃地直視連德成。
“父親,話不用說得這麼重。”
“是啊……老二,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嘛,嗯?這是怎麼回事?”
門外,大伯連許漢身後跟著連三連仲嶽走了過來,連許漢起初還做著不解勸說的模樣,直到進門後,眉頭緊皺地看著姿態狼狽的傅呈越,一臉驚訝。
連仲嶽也是同樣的驚訝不解,雖未說話,但看了看傅呈越,又看向連漪,老實沉穩的麵上露出幾分了然的無奈,輕歎一聲後站到連德成身後。
“二舅,您彆生氣,好在現在隻有咱們自家人在這,事情總能給小妹兜住。”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連德成就好像找到了宣泄的由頭。
他冷笑道:“兜住兜住,十八歲也已經成年了,難道還一點都不懂事,做事之前連動動腦子都不曉得,隻想著凡事都靠家裡兜住,什麼時候把這個家敗完了,我看你上哪兒去找人給你兜底!”
“我讓李叔叫你過來,是要你處理事情,不是讓你在這裡失態指責的。”
連德成暴怒訓斥著,連許漢在他身旁歎著氣好似為難得很,而連仲嶽在一旁低聲不時勸說幾句,連家兩代的男人算是幾乎到齊。
連漪看著他們的做派,隻覺得好笑,從來盛滿笑意的眼眸此刻深深沉沉好似不見底。
“看看你這個樣子,堂堂連董事長,執掌連氏集團的一介大人物,遇到事情隻會大呼小叫,不分青紅皂白到處訓斥。你也知道今天是爺爺的壽宴,這就是你處理事情的態度?”
女孩嗓音甜美,平靜微冷的訓斥,卻讓整個寬闊明亮的大廳為之肅然一靜。
連漪身旁的黎溪萊原本抬起頭,情緒穩定下來的她在剛才想得很清楚,她知道連漪的家裡人對連漪有不少偏見。
隻是沒有想到,作為父親這個身份,連德成居然上來就對連漪這樣不留情麵的一通指責。
恐怕對仇人都不過如此了。
黎溪萊正要開口反駁,明明事實是傅呈越的錯,憑什麼這樣對連漪說話,劈頭蓋臉的羞辱指責。
但她完全想不到,從來印象裡說話總是隨心所欲的連漪,會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
一時間竟微張著嘴愣住,好半晌沒能回神,隻愣愣地看著連漪的側臉。
連德成都好懸一口氣沒能提起,何況是旁邊的大哥與外甥,都一副剛才仿佛幻聽、見了鬼的樣子,齊齊注視著連漪。
連漪嘴角微勾,清亮眼眸坦然回視他們。
“你……你說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連德成恍惚間,竟莫名有種見到老爺子站在麵前的感覺。
老爺子一生幾乎沒有過發火失態的時刻,即便他犯過再嚴重的錯,老人家也是這般,神色平靜地站在他麵前,一雙充滿閱曆風霜痕跡的眼,靜靜地看著他。
似鏡子,倒映出他內心的遮遮掩掩之下的那些不堪。
“都不是第一天踏出社會的人了,你們會看不出傅呈越這個樣子是因為什麼導致的?究竟是不知道,還是想粉飾太平,故意裝作不知道?”
連漪起身,走到傅呈越臉旁,與他們的距離不過幾步之遙。
她扯唇輕笑,“該說不說,父親、大伯,連三兒,要不怎麼你們能出人頭地呢?裝瘋賣傻的本事到這個份上,還想著帶彆人和你們一同裝瘋賣傻……”
“能坦然麵對處理事情算什麼能耐,敢裝瘋賣傻、瞞天過海,最後再你好我好大家好,這才叫本事是吧?”
連漪說話本就不會在意聽的人是什麼心情,何況是眼下場合。
“我現在就好好和你們說這一次。”
她抬腳,踩在傅呈越的肩上,垂眸嗤笑著碾了碾。
“知道傅少爺為什麼這個鬼樣子嗎?因為他嗑藥了,違禁藥物,需要我再說得清楚點麼?”
“有人在爺爺的壽宴上出這樣的醜。”連漪踢開他打蛇隨棍上的手,等到它無力掉到地上的時候,隨著被剪開的袖口,能夠清楚看到手臂內側幾點針孔。
連德成幾人的眼下意識睜大。
傅呈越來參加壽宴之前,克製不住,為自己注射了一支違禁藥物。
他原本對於這種藥物已經有了一定的耐性,即使會受到影響導致感官的感知被放大,但還是能勉強控製住。
在連老爺子壽宴這樣熱鬨的場合,他能夠放開些,倒也讓人錯把這種興奮視作年輕人對於能夠參加這種場合的宴會的雀躍。
但隨之而來的還有勃發的欲望。
如果是在傅呈越和友人的聚會中,此刻他大可以隨便扯過一個人就上。
可是不行,於是這種壓抑的焦躁,讓他在黎溪萊被母親催促著和他‘聯絡感情’之後,試圖通過和黎溪萊的身體接觸舒緩。
黎溪萊起初對於這個人的印象不算好也不算壞,家中要求她與傅呈越的訂婚,話也說得很好聽。
先培養感情,至於年紀合適了再訂婚,接著便是結婚的話,隻在黎溪萊聽不到的地方,一群大人們推杯換盞間笑嗬嗬說出來。
她抵觸對方頻繁越界的行為,卻沒想到傅呈越意氣風發的皮囊下,藏著一隻毒蟲。
連漪嘲弄地看著這些震驚的表情,深知他們震驚的不是傅呈越竟然是這種人,而是在震驚,他就連嗑藥,都不會挑場合。
“我不驚動任何人,隻要你來解決這個事情,但沒想到你就是這樣解決。”
連漪笑容帶著幾分輕蔑,“你是不是在外邊被人叫連董事長叫久了,就覺得自己真是個皇帝,可以隨心所欲定彆人的死罪?”
“還是從一開始你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隻要想到能借此事,去如何拉攏傅家,從中謀取利益交換。所以上來先要衝我訓斥一通,讓我以為自己真的做錯了——”
“最後好方便你和傅家達成利益交換後,讓我來背這個鍋?”
她也不看這些人都是什麼表情,隻自顧自地說道:“讓我想想,到時候就可以說是我大小姐脾氣發作,傅少爺倒黴撞到槍口上,被我設計推入池塘,生病高燒,需要休養一陣?”
“……”
連德成胸膛一陣起伏,看著連漪的目光從憤怒到驚愕,再到最後深沉似井口,黑魆魆一片。
“小妹,你怎麼會這樣想……”連仲嶽說著勸和的話,但內心滿是震驚,他從未想過連漪能夠說出這樣的話。
或者說,他是驚訝於連漪竟能把事情看得這麼透徹。
過去那些對連漪的輕視,此刻化作濃濃的危機感,讓連仲嶽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以前絲毫沒有威脅的妹妹。
“連三兒,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連漪看也不看,嘲弄道:“給你些事情做,再給你兩根胡蘿卜,你就真把自己訓成最忠心的狗了?”
“既然這麼喜歡當狗,就該知道自己的身份,有沒有資格說話,開口前還是好好斟酌下吧。”
“你!”
“仲嶽,去幫忙招待賓客吧。”連德成忽然沉聲打斷。
連仲嶽壓了壓一瞬間被激起的怒意,聽到二舅這句話,心仿佛被冷水激了一下。
連漪那番話難聽至極。
但隨著連德成這話流露出的言外之意,連仲嶽表情微暗,有些不甘心地點點頭,“好的,二舅。”
“連漪——”
連德成像是驟然冷靜下來,換了個人似的,麵容沉肅,“你既然明白,就應該清楚,事情應該怎麼去解決。”
“你能想到這麼多,爸爸很欣慰。但這樣處理事情的方式,還是太激進了。”
“父親。”連漪微微一笑,朝他搖了搖頭,“希望你不要誤會,我不是在和你邀功。”
“現在不處理他,不把事情公之於眾,純粹是因為我看在爺爺的麵子上,讓他老人家的壽宴能順利辦下去而已。但不代表我就會接受,你拿著傅呈越去和傅家做些皆大歡喜的交易。”
“你這是什麼意思。”連德成皺眉。
連許漢在旁觀望了一陣,浮現些許笑容的臉恍若笑麵虎,“連漪啊,你這話說得可就不對了,人總會犯錯的嘛,什麼叫做交易……”
“難不成你以往犯錯,你爸爸為了你去和人商量處理,這也是在做交易?”
“我懶得和你爭論。”連漪看了他一眼,輕笑道:“大伯,摻和進這件事之前,不妨先把自己的屁股擦乾淨,煽風點火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大伯母最近身體還好吧,聽說她最近肝火旺盛得很?是因為大伯你又有個私生子剛做完親子鑒定嗎?”
她有點壓不住笑意般,抬眸掃了一眼兩人。
“人比人,還真是氣死人,有的人求神拜佛、費儘心思,求不到一個兒子。大伯你卻儘忠儘責,到處播種,真是叫人驚歎您老當益壯。”
連許漢的臉色頓時漲得猶如豬肝。
黎溪萊在她身後,看著她背影的眼睛愕然睜大,還殘留些許紅意的眼睛流露出驚奇神色。
跟連漪做了這麼久的朋友,黎溪萊知道她其實對待什麼事情都挺隨意,並不像是外界傳言中那樣斤斤計較的大小姐脾氣。
黎溪萊其實一直對待連漪的心情很複雜,她總覺得連漪其實是不快樂的,過得壓抑又約束。
對外表現出來的無所謂,更像是在夾縫中竭力為自己找點呼吸機會而已。
但她真的想不到,想不到連漪會是這樣……與家人的相處模式,這樣的……特彆?
原本鼓足勇氣,下定決心要堅定和連漪一起麵對,黎溪萊此刻竟莫名感到有些忍不住想笑,哪怕這種念頭很荒謬、很不合時宜。
“連漪!”連德成沉聲打斷,“就事論事,不要這麼目無尊長。”
連漪看向他,這個名義上是她父親的男人,目光好似遠了一瞬。
隨後眼眸微彎,回過頭,看著神色有些僵硬的黎溪萊,淡定道:“好,那我們就來就事論事。”
話音剛剛落下,從門外傳來高跟鞋悶悶踩在地麵的聲音,極有韻律地靠近。
“——溪萊,怎麼會搞成這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