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chapter 97 chapter……(2 / 2)

玻璃 玖月晞 11377 字 4個月前

“好。”

怎麼可能不跑?

放下電話,黎裡一下將箱子拖出,當初帶回的衣物書籍原封不動塞回去。她提起行李箱飛速下樓,關上大門,在水泥鋪就的巷子裡一路飛奔。老舊的、灰暗的、冬季陰冷的秋槐坊被甩在身後。琉璃街上車來人往,對麵停著一輛藍黃色相間的出租車。燕羽站在開啟的後車門邊,一見便衝她招手。

黎裡竟激動得鼻酸,飛跑過馬路,奔向他。他上來迎接,把她的箱子放進後備箱,什麼也沒問,帶她上了車。車上燕回南跟於佩敏像是被燕羽交代過,也都沒多說。而黎裡看著琉璃街從車窗外流走,躁動的心終於平靜了。

抵達帝洲後,夫婦倆在燕羽的出租屋附近找了間賓館。放下行李,兩口子說要去他們住的地方看看。見出租屋空間雖小,卻改造得溫馨舒適,也很安心,交代燕羽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早起去醫院。

當晚,燕羽莫名緊張,甚至亢奮。

他洗完澡吃了藥了還睡不著,也不肯上床,坐在沙發上發愣,隔一會兒就起身走來走去。

黎裡問他怎麼了。他很擔心,不知道明天醫生會跟爸爸媽媽講什麼。

黎裡說:“應該是分析他們是不是也有心理問題,是不是對你造成了傷害,以後要怎麼注意、怎麼改正?”

燕羽聽完,竟突然笑了下,站起身又笑了聲,才看著她,眼神筆直:“我爸爸從來沒有錯,也從來不認錯。沒錯怎麼改正?”

黎裡啞口,是不是所有的父母都這樣?

“在他眼裡,我經曆的那些事都不算什麼。他說,人受點挫折、吃點苦沒什麼。過去就過去了,我要往前看,要堅強,要努力。”他說到這兒,怔了怔,又慘淡一笑,“對,我就是太沒用,太軟弱,太不堅強了,所以才會生病,才會抑鬱。彆人都沒事,就我有事。他沒錯。他明天一定會罵醫生,跟醫生吵起來,跟在秋楊坊罵街一樣。到時候……”

燕羽似乎看到父親在帝洲最好的精神科醫院裡豪罵眾人的場景,頓時目光空窒,人有些搖晃。

黎裡抓緊他雙手:“燕羽!看著我,深呼吸!”

他呼吸很快,但眼睛聽話地找到了她,盯著看,漸漸,起速的呼吸又回落下去。他緩緩坐下,摟住她的腰,低喃一聲:“黎裡……”

他閉上眼,臉埋在她腹部,嗅到她身上清清的香氣。

黎裡一下下輕撫他的頭:“沒有發生的事情,不要去設想,也不要怕。我不是來這兒陪你了嗎?放心,他要是敢掀醫院,我去揍他。”

他一下哭笑不得,肩膀在她懷中輕顫了下,隔幾秒,說:“算了,他也可憐,彆揍他。”

“那我就帶你跑。”黎裡說,“拉著你的手,飛跑。跑得很遠很遠,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好不好?”

燕羽似乎真想到了那場景,在爸爸發瘋吵鬨的那一瞬,黎裡拉緊他的手,跑過走廊、拐角、下行的扶梯,跑過大廳,衝出大門,在冬季的大街上飛奔。

他像真的飛跑了一樣,一下暢快輕鬆了:“好。那你彆鬆手。”

“不鬆。抓很緊。”

他像是得到安撫,很快就平息了。

燕羽這一晚睡得還行,但第二天去醫院的路上,燕回南不停問這醫生什麼資曆,搞得燕羽情緒開始低落,很沒精神。在醫院等候的間隙,他變得異常安靜,甚至木然。

他們一家人,和在候診區等候的其他備受心理疾病困擾的人們一樣,壓抑而沉默。

很快到了燕羽,幾人進了診室。徐醫生看到燕回南夫婦,微笑道:“半年前就想見你們,今天總算見到了。”

燕回南聽出她言外之意,說:“我們……也是沒想到。”

徐教授並不細究,說:“那他這半年看病的情況你們了解吧?我之前給他仔細檢查過,以前彆的醫生診斷比較粗暴,他偶爾的亢奮都是與表演琵琶相連的,並不是雙相情感障礙。他就是心理和生理上的重度抑鬱,而且是很嚴重的抑鬱。”

“這我們都知道了。”於佩敏忙點頭,“黎裡都跟我們講過。”

徐醫生一聽,慢慢道:“所以不是燕羽自己跟你們講的?你們溝通還是有問題啊。”

燕回南說:“孩子不願跟我們談心。”

“那是為什麼呢?”徐醫生問。

燕回南低聲:“他這不是抑鬱,情緒不好麼……”於佩敏輕拉了他一下。

徐醫生說:“孩子抑鬱這麼多年,你們卻好像還不了解抑鬱症。在你們做家長的眼裡,是不是覺得,孩子得這病是矯情,自私,想太多,抗壓能力差?”

夫妻倆像被說中,沒吭聲。

“問題就出在這兒,你們認為孩子在鬨情緒,但其實他是生病了。這個病好多人不理解,連家長也不理解。結果孩子越來越嚴重。你們得首先認清,抑鬱是病,不是情緒。不是說孩子心態好他努力就能止住的。怎麼跟你解釋容易理解呢?”徐醫生歎息,

“你感染了肺炎,就無法止住咳嗽;你患了癌症,就無法止住疼痛。這不是你堅不堅強、努不努力,想不想好的事,是你控製不了。就像一個患尿毒症、白血病、癌症的人,不是說他堅強他努力這個病就能消失的。你高燒重感冒,你的身體就隻能躺在床上,你腦袋如何想起來去跑個一千米,沒用。你跑不了。明白嗎?”

燕回南和於佩敏齊齊愣住,竟從未從這個角度去理解過抑鬱。

徐醫生緩緩道:“而且燕羽這個程度已經很嚴重了。他長久的心理抑鬱早就導致了生理性抑鬱,而生理的病情又不斷加重他心理的苦痛,惡性循環。他這些年過得很痛苦很艱難。我們普通人哪怕是失眠幾天,得個感冒,都難受得要命。孩子軀體化症狀這麼明顯,你們都沒當回事嗎?他這些年長期的失眠、胃痛、厭食、頭暈、嘔吐、呼吸困難等等,這是很痛苦很折磨人的呀。”徐醫生說,“要想孩子好,做父母的也要積極配合一起治療,你們不能再給他添負擔了。”

……

後麵是單獨的心理谘詢,黎裡先出來了。

她原本拿了書想背單詞,但實在靜不下心,便望著窗外發呆。她再度注意到來往的患者們,這世上有多少人因為這看不見的不被理解的疾病,而被忽視被誤解被刻薄嘲笑著然後沉入深淵了呢。

一小時後,燕羽單獨出來了,表情有些疲累,但還算平靜。

黎裡問:“感覺怎麼樣?”

燕羽將頭歪靠她肩上,倦道:“像跑了很遠的路。”

“那靠我身上休息會兒。……等你身體好了,早上的跑步計劃還是要繼續的。”

“好。”

黎裡握住他的手:“燕羽,彆怕,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很輕地點頭。

她輕聲:“你們什麼時候回江州啊?”

他沒答,卻說:“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江州了?”

她一愣:“你怎麼知道?”

他闔著眼:“你打電話的時候,我聽你語氣,就不太對。你沒說,我就沒問。”

黎裡心頭微酸,隻好如實道:“我媽媽要去王安平老家過年。我不想去,就……她過她的,我過我的。”

燕羽靜了半刻,說:“我們一起留在帝洲過年吧,就在我們自己家,就我們倆。”

黎裡嚇一跳:“你爸媽不會同意吧,以為我帶壞你。”

“我想和你一起過。”燕羽說,“而且醫生和我說,不要無條件地被父母捆綁,給自己透氣。”

“可是……”黎裡猶豫著,轉而一笑,“你覺得輕鬆,自由,那你就這麼乾。”

一小時後,燕回南和於佩敏出來了,兩人眼睛都紅紅的,像經曆過巨大的情緒波動,有些頹廢。

當晚在餐館吃飯時,燕羽說不打算回去過年了,想和黎裡留在帝洲。

燕回南和於佩敏很驚訝,但父親並沒發火,也沒大聲,隻問了為什麼。

燕羽說,家裡親戚多,走動多,叔叔伯伯姑姑舅舅哥哥姐姐們總愛不著調地給他加油打氣,他很難受。

他說的這些親戚就包括爸爸媽媽。年夜飯桌上,長篇大論的對過去的安慰,對未來的寄托展望,山一樣壓在他頭上,喘不過氣。且他暫時還不知道怎麼跟燕聖雨一起過這個年——原來所有親戚都知道,他是他的親弟弟。

當然,他極不願留黎裡一個人在帝洲過年,隻不過這層緣由,不能當著父母麵講。

燕回南沉默很久,說:“兒子,爸爸以前很多話,說得不恰當。我沒什麼水平,不懂怎麼講話怎麼做是為你好。我有很大的問題,太粗暴,太急躁。但爸爸從來沒有怪過你,我跟你媽媽,心疼你還來不及……”一貫強硬的中年男人哽咽起來,“我以前不知道生這個病這麼痛苦。老子真是……你放心,我和醫生約好了,以後我堅持每周網絡找她做谘詢。爸爸儘量改。”他含著淚,拿紙巾狠狠擦了擦眼睛,“還有一點,要向你坦白。爸爸以前一直覺得咽不下這口氣,就不想我兒子輸,一定要比他們出息,比他們厲害,讓他們在我們麵前低頭。所以不停在推你逼你。是我錯了。我現在隻想你平安就好。燕羽,爸爸媽媽隻要你平安就好。”

燕羽一直低著頭,聽到這裡,快速拿袖子抹了下眼。

於佩敏又輕聲道:“但還是回去過年吧,我們今年就不走親戚了,也不讓大家來,好不……”

燕回南摁了下她的手。她一愣,又微笑:“看你,你怎麼舒服怎麼來。我跟你爸爸,就希望你輕鬆,開心。沒有彆的要求了。”

燕羽沒做聲,吃著米飯,眼淚一顆顆往碗裡掉。但最終,他抬起頭,看著他們:“爸爸媽媽,今年春節,我不想和你們一起過了。我想自己過,和黎裡一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