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chapter 103 chapte……(2 / 2)

玻璃 玖月晞 9958 字 4個月前

但那天的課上得不順利,不知是路上吹了風還是淋了雨,感冒變嚴重了,發了燒。他腦子越來越沉,鼻子裡呼出的氣跟火熱的鐵水一樣。

他撐不下去了,想回學校。

陳乾商摸了他額頭,說很燙,有點嚴重,家裡有感冒退燒藥,讓他吃了睡客房裡。

他以前上課遲了、碰上天氣不好、或者兩兄妹想留他玩的時候,他睡過客房,也睡過陳慕章房間。所以他沒拒絕,吃了藥,趴在寬大柔軟的床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一瞬昏睡過去。

後來,那人掀開被子上來時,他腦袋太沉,以至起初沒有反應,隻模糊感覺有人在觸碰他,不該觸碰的地方。他以為做了惡心奇怪的夢,睜開眼,覺得燒得更嚴重了。他頭痛欲裂地艱難回身,那一刻,他驚恐得失去反應。

他麵對的那張臉、那具身體,太過離奇、詭異、又或是太恐怖,幼小的他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應。他或許都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而看到他眼睛的一刻,陳乾商像是心虛,又像是彆的,掐住他脖頸,將他剛抬起的頭顱摁進枕頭裡。他說,燕羽,我對你多好,你知道吧。你要聽話,不然,我殺了你,也殺了你的爸爸媽媽。你以後就再也不能彈琵琶了。

他掐著他的脖子,死死掐著,掐得燕羽眼淚出來了,掐得他無法呼吸。他拚命去抓他箍在他脖子上的手,但沒用。他燒得沒有力氣,他很疼,喉嚨,腦袋,身體,哪裡都在疼。他覺得自己要死了,很恐懼,很害怕,他以為自己死定了。

但後來,他居然沒有死,隻有血,很多的血。

陳乾商走的時候,摸摸他的頭,叫他不要和任何人講,也不要和爸爸媽媽講,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他還是會好好教他的。

接著,回家的章儀乙發現異樣,見燕羽高燒昏迷,血流不止;實在怕出人命,送去了醫院。她一直守著他,“心疼”哭泣,又求他不要聲張。他那時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但他知道一定要告訴爸爸,所以偷偷溜去護士站,給爸爸打了電話。

後麵的事,黎裡就知道了。

北方春天的風有些涼,吹著燕羽臉頰慘白。任他一貫多平靜淡漠,任他隻是客觀描述了下事情經過,並未提及半點心理感受,還是有兩行清淚從他臉頰上滑落,滴在黑色衝鋒衣上。

那衣料防水,淚珠竟一路下淌,留下長長的淚漬。

黎裡一聲不吭,咬著牙彆過頭盯著花壇裡的枯枝,兩行淚無聲地在下巴尖上交彙,滴落。

“而還有些話,我從來沒和任何人,爸爸媽媽、甚至心理醫生,提起過。無論如何也講不出口。但……想和你講。”燕羽輕聲說到此處,停了下,深吸一口氣調整呼吸。

可嘴巴張開了卻發不出聲音,又一汪淚湧出來,在眼眶裡蕩漾。

天光、世界全都看不清了,全在水光裡晃,他狠皺了眉,顫聲:“走到現在,雖說不會刻意去銘記或仇恨,但你要問起,確實有很多不會再原諒的人……

無法原諒陳乾商,無法原諒章儀乙,無法原諒陳慕章,無法原諒那些同學,無法原諒父母……但,最無法原諒的,是我自己。黎裡,我沒辦法原諒自己,因為當初……我沒有反抗。哪怕生著病沒力氣,也該拚死反抗吧?”

他猛垂下頭去,淚水如珠子般下墜:

“黎裡,在那之後的很多年,無數次午夜夢回,無數次失眠,無數次從噩夢裡驚醒時,我對自己說,燕羽,你打回去啊,就算打得頭破血流,你反抗啊,你為什麼沒有?是不是反抗了,結局就不一樣,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痛苦?是不是因為沒反抗,所以公平、正義才不肯落在我頭上……”

所以燕羽,你為什麼那麼弱小、為什麼那麼脆弱、為什麼不強大?這成為他最羞於啟齒的最悔恨的傷。

當時的他,隻會震驚、驚恐、恐懼,卻沒有反應;是不敢嗎?沒力量嗎?

後來他慢慢長大,有力量後,卻總會回到當初那個場景,去質問那個小男孩,你為什麼不反抗?你在害怕什麼?

害怕再也不能彈琵琶?害怕他真的殺了你?害怕陳乾商並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成年人?害怕他不僅有成年人絕對的力量,他還有頭銜、權勢、地位,能輕易將他一家人、他的未來、他的夢想、他存活於世的一切追求都壓垮?

是嗎?

如果是,那這件事就超脫了身體本身,與身體沒有關係了。是精神、心理的碾壓與摧殘。是一種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屈辱,是被踩踏被侮辱被冤枉卻不可申張的恥辱與忿恨。

是小小年紀就發現,身而為人,卻是可以隨意被踐踏的。而犯錯的位高者,可以不受懲罰。

黎裡弓下腰去,泣不成聲。她感到一種巨大的悲痛和無力將她裹挾,她忽然害怕,她是不是來得太遲了。

她知道,此刻他跟她說的每句話,都是他心上的血。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角落,彆人進不去,再親再近也進不去的一塊地,叫自己。他的自己早就破碎了。

但今天,他把那顆破碎的地方血淋淋地挖出來了,給她看。

終於說出口了,燕羽緊繃的肩膀鬆垮下去,臉上情緒撤得乾乾淨淨,隻有濕潤的眼睛映著白濛的天光:

“你知道嗎?那天你衝進廁所打高曉飛的時候,我在想,可能是我的錯。如果我像你,大概就不會這樣。或許,就是因為我不能像你一樣說,‘我不站’,所以我活該這樣。”

黎裡哭起來:“你一個人!那麼小!還生著病!你反抗有什麼用,你的力氣根本不夠,他很可能因此發狂或失手殺了你!”

“是啊,殺了我,比現在好!”

“不是!”她哭得嗓子啞了,“燕羽,那時候你才12歲,你還隻是個孩子!你不能這麼苛責自己。你才12歲啊!”

是嗎,能給當時弱小的自己免責嗎?

他直直看著她,眼睛像溺水的人抓著稻草,可又不信:“我覺得如果是12歲的黎輝哥哥,他敢拿刀把他捅死;如果是12歲的黎裡,也敢拿棍子打破他的頭。”

“侵害是一瞬間發生的,你生著病,發著燒,一點力氣都沒有,去哪裡找刀找棍子?”黎裡堅決地搖頭,“不是!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他要是個陌生人,你要沒生病,你絕對會反抗。但他是你的恩師!父親一樣的人!這不一樣!換作是我,我也無法反抗。燕羽,老畢不公,我敢說‘我不站’。可如果是對我好、我尊敬我喜歡的語文老師,如果他不讓崔讓罰站,我就不會反抗,我也會沉默。這在本質上就不一樣!所以他這種利用權勢地位身份恩情壓迫的熟人作案,才更加無恥更加該死!這哪裡都不一樣!”

“是嗎?”他輕聲,“不知道是不是,但也沒機會重來一次了。”

他的心停留在了最無力的12歲,從此力量被困在那具年幼的生著病的身體裡,掙脫不出去了。

或許想掙脫,可關了太久,已不知該怎麼突破。

黎裡忽然就明白了,他因為找不到任何出口,所以將罪責全壓在自己身上;罔顧一切主觀的客觀的現實,無數次地幻想如果反抗,就能拯救自己。卻不想,陷入了更深的自恨自棄。

她抹去臉上的淚,抓緊他的手:“燕羽,你看著我。”

燕羽聽話地看向她,像迷茫的旅人尋找方向,目光落定在她眼底。

黎裡的眼睛是濕潤的,通紅的,卻也是堅定的,惡狠狠的,含著無儘的力氣,一字一句:“你聽好了。你沒有錯,錯的是他們。那時候的你,隻是個孩子,你怎麼反抗也沒用的。你知道嗎,對於過去的痛苦,我也後悔過。當初,我哥哥在醫院捅人的時候,我沒敢上去攔他……我……”

她哽咽到聲音都碎了,“我後來一直後悔,我為什麼不去攔,我到底在怕什麼,我甚至還懷疑是不是因為我邪惡地希望那人死掉。我無數次後悔,為什麼不攔住他。當年的我怎麼那麼愚蠢、軟弱、反應慢,害得他坐牢那麼多年……可你知道上次我哥哥怎麼說嗎?”

燕羽執著望住她。

“我哥哥說,因為當年的你本來就年幼,弱小,不成熟。所以其實,當初的你已經儘了全力做了當時能做的最好選擇,哪怕有局限。你現在長大了,不能用現在的成熟眼光去苛求過去的自己,不能因為當年的弱小來懲罰現在的自己,這不公平。所以燕羽,放過他吧。12歲的燕羽已經很堅強了,隻不過他太小,很多事情不懂,才會害怕無助。他在當時已經儘力了,他是受害者啊。他真的已經很堅強很辛苦了。”

燕羽嘴唇顫抖,眉心深深蹙起;他眼中滿盈淚光,搖搖頭,嘴角傷心地拉下去,極儘心酸與委屈,忽然哭出了聲來。

他第一次在她麵前哭出聲音,像個傷透了心的孩子。

黎裡哭泣不止,抱緊了他。

“黎裡……”他哭得肩膀直顫,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終於放聲大哭,好好哭了一場。自此,他心裡最後一點角落,都撕開給她看了。最後一點碎片也交到了她手心。

他流淚到最後,哽道:“我一定要救一諾。黎裡,我一定要救一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