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自家崇拜蕭何的逆子, 張良委婉地拒絕:“算算時辰,大王在等著我了。”
蕭何也不過即興一提,想起自家奔赴鄭縣的二兒子, 輕輕歎了口氣。
還好有個可愛的學生安慰他, 給予他教書育人的滿足感。曲逆侯世子一鳴驚人,獲得太後誇讚,叫全長安都震驚詫異, 他又何嘗不震驚。務農聽著就比設賭好聽許多,為何就他家中出了逆子,彆家一個個出息呢。
蕭師傅是個沉穩的人,儘管如此, 還是生出了絲絲悵然。
半月之後, 南陽的劇變震驚了天下。
天使持節慰問,哪想身後竟跟著披甲的軍士!北軍包圍了所有郡署縣署,並公孫氏等有子孫被征辟為吏的大宗族,待中尉一聲令下, 他們率先衝入郡守府,將錢武及家眷一一扣押下來, 查抄出十五箱滿滿當當的黃金,數不清的銅串小鼎, 豢養的歌姬舞姬與良家美人, 並麻木做工的婦人。
禦史大夫坐鎮,抓來錢武的家仆重刑拷問,再快馬問遍治所與各縣百姓, 在一片抽噎哭泣中,理清了所有涉事的官吏宗族,歸還做工的妻女。講求與民生息而不擾民的大漢, 頭一次舉起屠刀,把重惡之人抓了個片甲不留,押入牢車送往長安;從者去官職,或受刑或服徭役;受戶以上百姓求情的小吏,予酌情赦免。
這些也是法家顧問的聯合提議,得到了周昌灌嬰的認可。
粗粗一算,有四十二個“重惡”,從者數不勝數,其中有大半是南陽儒生。
遵循太後詔令,南陽的公孫氏分支得到了最為“特殊”的照顧,待公孫易提審完畢,將和他們放逐鄉野,過從前百姓一樣的苦日子。天下儒門震動,求見之人眾多,天使誰也沒理,張貼一封封“告南陽百姓書”,讓北軍充當鄉檄小吏,傳達天子的歉意與安撫——南陽郡將減免年田租,免費提供年良種,並將欠賒的家產歸還百姓,按官府記簿補償做工損失。
整個南陽郡洗牌的時間久,耗費的人力物力過於龐大,卻沒有消耗國庫一分錢。
因為繳獲的財物數量太多太多了,周昌上書,緊急借用北平侯麾下精於籌算的書吏,甚至北平侯張蒼本人,得到長安允準之後,又花費了半個月,算出贓款共有一億八千萬錢。
一億八千萬錢……
前些年鬨災荒,這錢抵得上國庫一年的收入了。
拿出大半補償百姓,剩下的充入國庫,忽然間一夜暴富,長安君臣並沒有高興的感覺。
他們的臉色更加慘綠,錢武賊子造成的傷害怕是數年才能抹平,南陽郡又要多久才能繁榮起來?
畝產均石的振奮曆曆在目,而今竟是強逼出來的,誰受得了。周昌硬著臉,歎口氣,心道南陽良種到底無罪,在忙碌的查抄之餘,刨根問底詢問金黃色良種的來源,還有推廣試種之事。
在一片“不知”的回答中,周昌臉色越發鐵青,終於在牢獄問到一個知情的官吏,專管郡所的田租征收。
那官吏涕泗橫流:“天使,天使!這是二十年前,一個年輕人幫俺爹種出來的種子。後來他走了,俺爹覺得這顏色不一般,就挑出來一直種,後來種遍鄉裡,讓巡遊的郡守看上了。”
周昌皺起眉:“二十年前,年輕人?”那豈不還在秦時?
官吏哭道:“俺爹死前說,那年輕人姓董,左手心有一顆顯眼的黑痣!他離開得急,俺爹還來不及報恩,天使就看在下官誠心的份上,饒下官一命……”
周昌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加急的奏報傳入長安,劉越裹成厚厚的一個圓球,正蹲在長信宮前,和陳買竊竊私語。
“你的老師教你耕田,有沒有傳授養殖的秘訣?”
哭包四哥的第一封信到了,說他準備花錢采購牛犢,想要建一個大大的養殖場,就是不知道選在哪個地方,還在信裡的簡陋輿圖上畫圈,請他出出主意。
劉越不是專業人員,他也不知道啊,剛好碰上送老師再進宮的曲逆侯世子,梁王殿下覺得親切,便扯了扯他的衣袖。
分明沒有言語上的交流,陳買不知為何,也跟著蹲了下來,老老實實湊近梁王聽他說話。兩人蹲在長信宮前,並沒有宦者前來打擾,聞言,陳買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老師不精養殖。”
董安國養的雞瘦瘦小小,渾身沒有幾兩肉,已經兩年舍不得吃了。
劉越一想也是,苦惱地問他:“那諸子百家之中,有沒有牧家這個學派?”
陳買:“……”
陳買糾結:“臣好像沒聽說過。”
一大一小齊齊陷入沉默。寒風一吹,陳買打了個哆嗦,穿得圓滾滾的劉越艱難地站起來:“外麵冷,我們趕快進殿吧。”
生怕陳買不同意,劉越一本正經:“你是董公的弟子,自然可以充作旁聽人員。”
……
半個月前,董安國第一次進宮,便讓劉盈訝然,隨即感慨。麵前完全是一個淳樸的老農,說話也很樸素,像是千千萬萬百姓中不起眼的一個。董安國知道天子想聽什麼,沒有哭訴農家的凋零,也沒有狀告拉踩敵對學派,闡述完“勸耕桑,以足衣食”的中心主題,他誠懇道:“許行祖師所作農經十八篇,草民願獻給陛下、太後!”
因為流傳至今的挾書律,民間書籍十不存一,農家創始人許行的著作佚散在戰亂之中,被默認失傳。沒想到它竟有重現的一日,太後露出笑容,皇帝高興地賜紙張給董安國,並派人送他歸家,言明等再進宮時,他將好好地賞賜董公。
上回被召見得匆忙,董安國都沒好好準備,這回再來,除了獻上農經十八篇,他還打好了腹稿,準備推介自己。好不容易有入天子眼的機會,就是做一個農稷小吏都好,董安國自認不是傻子,也要讓弟子因老師揚眉吐氣不是?
劉越領著陳買悄悄溜進大殿的時候,皇帝坐在太後身旁,正仔細翻閱著農經。
董安國被賜了一席,雙目炯炯,時刻準備回答陛下的提問。呂雉瞥見劉越的小動靜,不禁一笑,當做沒看見,不消她開口,宮人們輕手輕腳地搬上案桌,放在大王和曲逆侯世子跟前,然後接過大王的兩層外裳。
忽然間,黃門令在外頭高喊:“陛下,太後,南陽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