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聽聞第一句話, 武士們已然變了神色。
什麼送書?
難不成此人竟然膽大包天的引誘陛下?
儘管有人尚不清楚前因後果,但他們絕不會質疑帝王的命令,當即捂起年輕宦者的嘴, 將他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許是披甲武士進殿的動靜極大, 正準備沐浴事宜的趙安連忙走了出來。見寢殿內外跪了一片,他當即惴惴, 不消片刻臉色驟變。
趁他不在陛下跟前伺候的時候, 想要出人頭地,在陛下跟前獻殷勤, 為此,悄悄從宮外偷渡閒書, 還不是一般的閒書,而是,而是……
趙安氣得渾身都哆嗦起來,想要怒斥堪堪忍住了。
天子的未央宮居然出現了這等媚上之人, 這是篩選之人的失誤, 更是他管束的不利。
趙安忍住甩自己巴掌的驚怒, 還有冷汗涔涔的慚愧,砰一聲跪了下來:“還請陛下責罰!”
劉越搖了搖頭。
陳師傅說過,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皆為利往。連母後身邊都出現過吃裡扒外的存在,何況剛剛登位幾天的他?
劉越捧起臉,絲毫沒有在意的模樣, 繼而壓低聲音,悄悄對趙安道:“這件事,你親自去和母後稟報一聲。如果母後睡下了, 明日再找時間回稟,千萬不要打攪了母後的安眠。”
儘管事情已經解決,但晚上那麼大的動靜,母後必將生出不必要的擔憂。
趙安立馬應諾。
他擦擦冷汗,顫著手捧起那本小冊子,點了幾名機靈的內侍,火急火燎的出了門。
天子身旁無小事,陛下身旁出了那麼大的紕漏,整個未央宮將要無眠。
……
另一邊,長信宮中。
呂雉剛剛洗漱完畢,大長秋快步走來,臉色極為不好。
“太後。”大長秋低聲稟報,“陛下跟前的謁者趙安有事回稟。”
這麼晚了……
呂雉皺起眉心,按捺住心底的所有猜測,匆匆披上衣服,與大長秋往前殿走。
趙安已然候在廊下,大略聽過幾句後,呂雉的神色當即冷了下來。
她接過冊子翻了翻,半晌,怒極而笑:“你同哀家說清楚前因後果。”
趙安深吸一口氣,匍匐在地。
他壓抑著被太後訓斥的恐懼,到底還是流暢的敘述了一遍:“……奴婢有罪。陛下身旁出現了這等小人,全賴奴婢監管不力,請太後責罰!”
大長秋聽完,也差些壓抑不住怒火,還有後怕。
她苦笑一聲,對呂雉道:“太後,臣也有錯。”作為掌控整個長樂宮的太後屬臣,陛下身邊的宮人,都是她篩選過一遍的。選的都是些家世清白,身後沒有勢力摻和的存在,他們唯一能效忠的主子隻有皇帝,除此之外沒有第二人。
沒想到千防萬防還是出了錯。陛下尚小,本就是對外界充滿探知欲的年紀,萬一被賤婢成功引誘,後果不堪設想!
呂雉看向她,很快恢複了冷靜。
她拍拍大長秋的手:“你我又如何能夠料到。這與皇帝小時候不一樣……他已經大了,能夠明辨是非了。”她能護一時,卻不能護一輩子。
何況這件事情,越兒處理得很是妥當。正因為他不想讓自己擔心,才會遣趙安過來稟報,不是嗎?
想到此處,就有一股欣慰漫上心頭。
但小兒子身旁出現了這等向上爬的、存有二心的奴婢,還是叫呂雉心頭生起怒火。
越兒正是讀書的時候,除了讀書以外,她手把手教他處理政務。政務對於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過於枯燥,越兒卻毫無怨言,每每甜甜地看著她,仿佛什麼煩惱都隨風而去了。
隻是孩子好奇是天性。這回是些許香豔的故事,若是下回是那等不堪入目的圖畫又該如何?
一切威脅到皇帝成長的因素,都要被扼殺在搖籃之中。呂雉看向趙安,聲音放輕:“你回稟得快,算是以功抵罪,這回哀家就放過你。”
“回頭你和越兒回稟,就說哀家知道了,一切按他的意願處置。”
隻不過要查清楚背後有沒有桃侯的示意……呂雉擺擺手:“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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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中的動靜,皇帝太後都沒有隱瞞的意思,故而第二天一早,三公九卿以及一些消息靈通的勳貴全都知曉了。
這是陛下登基以來,第一次當眾處置宮人。得到太後示意的大長秋,為殺雞儆猴,大張旗鼓地親自前去永巷審問那名宦者,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絕不可以輕易饒恕!
此事引起了向來淡然的丞相曹參的驚怒。
在他看來,陛下身邊出現了這等引誘他的小人,比臨江王劉恢被彈劾的後果更加嚴重,兩者如何算是一個量級?
陛下八歲的年紀,本就要一邊學習理政,一邊成長讀書。若是被帶的無心讀書,逐漸沉迷於玩樂,那他如何對得起高皇帝,如何對得起將丞相這份重擔交給他的太後?
得知那宦者已被送去了永巷,還是陛下親自下令處置的,曹參鬆了口氣,驚怒褪去了好些,也不準備與同僚們聯合請見了。
若說陛下前些日子在朝堂的作為,已然顯現出非同尋常的果決,那麼昨晚的表現,代表著真正有自製力的明君之相啊。
曹參想到此處,竟有些憋不住心裡的話,一轉眼就想著去和蕭何分享。
最摸不著頭腦的是桃侯。
中午時分,豔陽高照,他竟接到了長樂宮宦者的傳話,說太後許久不見桃侯,今日特地宣召於您。
桃侯當即一個咯噔,在心裡絞儘腦汁的想,是不是他做了什麼壞事讓太後察覺了?
轉念一想,絕對沒有。他這些年沉迷八卦,編纂的都是勳貴之間的家長裡短,如一些掌握實權的重臣的虎須,他絕不會去撩;除此之外,他絕不會不顧性命去探聽宮廷內部的密辛,那不是滿足好奇,那是不想活了。
他咽了咽口水,有時候太後喜歡聽他的八卦,還會招他進宮去呢,可是這樣不明不白的宣詔還是頭一回。
桃侯有些惴惴不安。
……
陶侯遠離權力中心,自然不知道未央宮昨晚發生的事,叫某些人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好。
永巷那頭也審訊出來了,是年輕宦者自己的作為,並沒有幕後之人的存在,也不存在什麼挑唆;不過是想投陛下所好,走非一般的捷徑而已。
呂雉看在桃侯也是無妄之災的份上,思慮再三,決定放過他。
誰知上天對桃侯好似頗有些看不過眼,第二天一早,劉越在長信宮中接受母後噓寒問暖,再一次強調不要讓母後擔心的時候,一位同樣是徹侯的袁侯求見。
袁侯麵頰發紅,義憤填膺,見到太後的第一句話便是:“臣要狀告桃侯!”
隨著天子處置宦者的消息傳出,那本書小冊子的內容也變得不再是秘密。
有原先準備看熱鬨的徹侯勳貴們,瞠目結舌地看著自己成為裡頭的苦主;而從前當過將軍的袁侯,更是苦主中的苦主——
他的香豔事跡,被明明白白的寫在了上頭,占據了最重要勁爆的篇幅。
詳細得人神共憤,讓人羞怒欲死。
雖然該故事沒有點名徹侯的封號與名字,但任誰看了都知道是他。隻因裡頭男主人的外貌特征都被描述了出來,包括頰邊三點小痣,頭發略微稀疏,年輕的時候乾過什麼,立下過什麼功勞……
這還得了?!
小冊子都流入到了陛下的跟前,那他偷偷去和弟弟的妻子偷情,然後買下一棟宅子將妾室養在外頭的行為,不就誰也瞞不住了嗎?
冊裡竟還有他與弟妻……極為詳儘的夜晚描述。彆說長安了,再過幾日,他袁侯的名字便要舉世皆知,成為真正的猿猴任人觀賞了!
袁侯整個人紅成了一隻蝦,氣的。
能做出這種八卦事的唯有桃侯,他忍了這廝多年,而今實在忍不了了。他拚著撕破臉皮的下場,也要趁著桃侯處在風口浪尖的時候,讓太後給他做主!
萬萬沒想到陛下也在,袁侯訴苦的話戛然而止。
劉越純良地看著他:“袁侯怎麼不繼續說了?”
“臣……臣……”袁侯努力扯出一抹笑,張嘴老半天,卻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哭嚎。
呂雉冷冷瞥他一眼,懶得管這些醃臢事。
若天底下的家務事都要她來斷,那她成什麼了,真是笑話。
當下,她見袁侯此人實在是人嫌狗憎,呂雉想張口讓他滾,如若再不滾便削爵,下一秒,劉越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
呂雉看向小兒子,幾乎在霎那間明白過來,越兒或許又有了什麼好主意。
劉越露出一個笑容,仰起頭道:“母後,我聽了袁侯的訴苦,實在憐惜。不如就把桃侯召進宮來,與當事人進行對峙,朕與母後也好秉公決斷不是?”
呂雉揚眉,在袁侯發聲之前,精準地堵住了他的話:“就依皇帝所言。”
……
桃侯就這麼被召進了宮。
得知前因後果,桃侯差點沒有暈過去:“……”
不管是陛下身旁出現了牽扯到他的小人,還是袁侯的告狀,簡直是他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不過是個愛好八卦的邊緣人,是哪個缺德玩意將他的八卦內容編撰成冊,然後散播到了民間?!
桃侯哆哆嗦嗦地跪下,富態的臉龐滿是恐懼。他聲淚俱下的哭訴:“陛下,太後,臣是無妄之災啊。那關押在永巷的宮人,定然與臣毫無乾係,還請陛下明察,太後恕罪。”
袁侯閉了閉眼,看見桃侯這張胖臉就來氣。
他深吸一口氣,怒斥道:“桃侯,你做出了這等編纂的醜事,還有臉出現在陛下麵前,太後麵前?便是那宮人與你毫無關係,你也逃不過一個失察之職!”
話音剛落,桃侯的兩隻眯縫眼,與袁侯圓睜的雙目對上視線。
霎那間,桃侯冷笑一聲:“袁侯惱羞成怒做什麼。都說真金不怕火煉,你與弟妻偷情,瞞著夫人豢養外室的醃臢事,難不成還有假?這可是太後麵前,長樂宮武士一查便知。”
袁侯的臉色猛然間變得紫紅。
劉越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呂雉無奈地看他一眼,到底是寵溺兒子的念頭占了上風。
桃侯繼續冷笑,既然都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用顧及什麼,不如決裂得更為徹底。
他決議在太後麵前揭露此人的真麵目,於是緩了口氣,繪聲繪色的講起了一個全新的、更為詳細的版本,也是他打探出來的,最為真實的一個版本。
袁侯雖然不再當那上戰場的將軍,卻是仍舊在大漢的滎陽軍營掛著虛職,每月有俸祿領,還有一整個封地供養。許是富貴迷人眼,又或許是惡向膽邊生,滎陽軍隊雖由舞陽侯大將軍統帥,但隻要經過袁侯之手的糧餉、馬料,都有或多或少的克扣,隻不過當著舞陽侯的麵,不敢做得明顯罷了!
“克扣的糧餉,袁侯用來做什麼呢?”桃侯胖胖的臉上滿是譏諷,聲情並茂道,“自然是豢養妾室,千金買美人,與弟妻偷情……”
“桃侯慎言!”袁侯的麵色,已經不能用白來形容了。
他頓覺天旋地轉,莫不是大白天見了鬼,他掩藏最深的秘密,就這樣揭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揭露在陛下和太後的麵前。
劉越的笑容漸漸消失,眼神逐漸轉為冷漠。
袁侯冷汗涔涔,唯有一口咬定:“桃侯恨臣,自然大加編撰……”
桃侯忍住跳腳的衝動,露出不屑的眼神:“長安城的所有軼聞,可都瞞不過我的眼睛,你那人儘皆知的破事,堂邑侯他們誰不知道?還用得著我編撰!”
袁侯:“…………”
呂雉聽得揉揉太陽穴,忽而道:“夠了。”
她對大長秋道:“你找個人,悄悄的,去查一查桃侯所言,是不是確有其事。”
劉越在小聲插嘴:“母後,不如讓梅花司領了這件差使。”
梅花司?
呂雉恍然憶起,好似是有這麼一個機構,越兒在梁國的時候設立,司長還是季心。她從前答應過,要把梅花司設為正式機構,將成員定品定秩,成為同樣領著俸祿的朝廷官吏。
向來寵愛小兒子的太後點點頭,大長秋心裡有了數,很快轉身退下。
劉越重新看向袁侯,灰黑色的雙眼微眯。
私德有虧也就罷了,竟敢挪用軍隊的錢去養他的那些鶯鶯燕燕,這麼多年來都沒有被發現。貪汙仿佛已經不算什麼,已然成為習以為常的事,從前驍勇善戰的將軍怎麼就淪落到了這種地步?
除卻袁侯,又有許多人漸漸被富貴迷了眼睛,滿長安又有多少個從前的辟陽侯審食其呢?
劉越又扭過頭去,凝望著胖胖的桃侯。
世上沒有庸才,隻有用錯地方的人才。皇帝陛下覺得,他一直以來尋覓的搞宣傳的人才,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找到了。
……
桃侯渾身一涼,心有餘悸地鬆了口氣。
袁侯已經被“請”了出去,恐怕貪汙軍款的罪行沒有查明之前,都不能走出府門半步了。來時的眼淚是假的,去時的眼淚轉眼就成了真,桃侯心裡樂嗬嗬的,心想還敢質疑我的八卦水準?
送你一頓削爵套餐。
現在好了,滿大殿就剩他一個臣子,桃侯小幅度地左看右看,有些蠢蠢欲動起來。
存蓄在心裡許久的、巴結陛下與太後的馬屁尚未出口,劉越親切地開始喚他:“桃侯。”
桃侯立馬笑了:“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