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第一次聽到源清溪的名字, 是在一個暮春的午後。
他連續工作了八十六天,在好幾個國家輾轉鎮壓了幾波敵對勢力,從冬天忙到了春天,連過年時都沒有回過日本。
港口黑手黨的首領終於主動給他批了兩天年假, 讓他去放鬆身心。中原中也倒並不覺得累, 隻是他很久沒有閒過了。
他沒和部下們去酒吧喝酒,也謝絕了尾崎紅葉賞花的邀請,獨自一人, 來到了位於鐮倉郊外的美滋滋鴨場。
他和這座鴨場很早就結下了不解之緣。起初,隻是因為出任務時恰巧路過, 救下了被風暴卷到天上的一群鴨子和一位老太太。
雖然他是一位港口黑手黨的成員, 但他經常路見不平,助人為樂。
這不是他幫過的第一個老太太, 卻是最執著的一位。執著到就算是去請私家偵探, 也要找到他的下落,送來了一麵錦旗。
這是港口黑手黨曆史上收到的第一麵也是唯一一麵錦旗, 甚至驚動了港黑的首領森鷗外。
他聽到這個消息時,也是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錦旗的內容【中原中也是好人】與黑手黨的氛圍格格不入,更像是諷刺, 讓他被下屬笑了一頓,他原本是不情不願的。
但聽說老太太是連夜從鐮倉走路趕到橫濱的, 他的心被一觸。
他去見了那個老太太, 一個他已經不太記得容貌的老人。
真奇怪。
他明明都忘了自己是在哪天路過鴨場, 救了多少隻鴨子, 但當老太太開口跟他說第一句話時,他竟然油然而生一種怪異的感覺。
她說:“孩子,你怎麼好像比上次瘦了,是太辛苦了沒休息好嗎?”
很熟悉的感覺,又很陌生的感覺。
他瘦了嗎?
他不知道。
他自身就能操縱重力,又怎麼會關注體重這種東西?
但是從來沒人會跟他說他瘦了這種話。
也沒有人會很自然很親切地握住他的手,囑咐他要好好吃飯,早睡早起。
真的很奇怪,他竟然不抗拒這種感覺。
老太太花丸來港口黑手黨的時候在一個傍晚,她帶來了一麵錦旗,以及大包小包的農副產品。中原中也全部收下了,並送她上了回鐮倉的列車。
“中也君,我下次再來看你——”
花丸外婆站在列車上,笑眯眯地朝他揮了揮手。
風把她的尾音拉的很長,列車呼嘯而過,背景是落日殘陽,他在站台站了很久,心裡想,哪裡還會有下次呢?
他整天都在忙,總是在出差,連乾部會議都會缺席。這次不過是碰巧,否則老太太根本見不到他。
等等,她那句話的意思是,她還會這樣走路來橫濱?
她哪來的聯係方式呢?他沒給她手機號碼啊。
喂。
他正在糾結這件事,目光落在前方的長路上,路的儘頭跑來了一個七八歲模樣的男孩。
他興奮地奔跑著,邊跑邊喊著:“爸爸,快來抓我啊。”
他的後麵,一個中年男人累死累活地跑著,邊跑邊喘:“和也,等等我。”
男孩故意停下,又故意被男人抱起。
“抓到和也了。”
男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爸爸真厲害!男孩節的時候我要兩條大鯉魚旗!”
“你太貪心了,一條就夠了吧。”
“不夠!”
……
中原中也在路邊看了很久,直到那對父子倆的身影完全消失,才離開了橫濱的車站。
男孩節,果然是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才會期待的節日吧,鯉魚旗,嗤,小鬼的把戲,他在心裡如是想到。
自己像他那麼大的時候——他頓住了腳步。
他大概是被花丸影響了,才會把自己和普通人放在一起比較。
他的心情變得很奇怪。
當晚,他心血來潮,問了尾崎紅葉一個問題。
“大姐,你有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嗎?”
尾崎紅葉正在喝酒,聽到這句話時,放下了酒杯。
“有啊。”她很坦然地回答了, “我還為此努力過呢。”
“結果呢?”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自己是多問了。
“你覺得要是有結果,我現在還會坐在這裡嗎?”
尾崎紅葉望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瞳像是能一直望到他心裡的最深處。
“……抱歉。”
“沒什麼好道歉的,中也,你向往普通人的生活了?”
他搖了搖頭。
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向往普通人的生活,那種生活對好戰又雷厲風行的他來說,枯燥的要命,簡直一眼看到結局。
他隻是好奇。
普通人在普通人的世界裡安穩的要命,對他們避而不及,為什麼還會有人找上門來?
所以在他第二次看到花丸又在港口黑手黨門口徘徊時,他又一次招待了她。
上次是報恩,這次又是什麼呢?
花丸喜滋滋地給了他一麵鯉魚旗。
滿大街都掛著鯉魚旗,他視而不見,但見到這一麵鯉魚旗時,他想起了那天是男孩節。
要是太宰或者其他人送他鯉魚旗,他指不定會意他們說他和小孩一樣矮,將他們暴打一頓。
但是從一個老太太手裡拿出來的,還是手工縫製的鯉魚旗,他沒有任何火氣。
鯉魚旗的反麵繡了他的名字,還有美好的祝願。
【中原中也,像鯉魚一般茁壯成長吧!】
……完全把他當成一個小孩了。
鯉魚旗他沒掛,收到了櫃子裡,後來櫃子裡又出現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有小孩子玩的劍玉,有中國秘方的藥酒,有穿了腿會非常粗的毛線秋褲……老太太鍥而不舍給他送各種用不上的東西,最後他忍不住問她了:“婆婆,你知道我的工作嗎?”
“聽你說過的,在港口黑手黨做事吧。”
她清楚地記得港口黑手黨的名字,就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做什麼事的。
黑手黨乾部和一個鴨場的老太太,怎麼看怎麼都扯不上任何聯係。
“嘗嘗這個螺。”
“……噢。”
但後來,他會抽空去看她了。
那是鐮倉郊外的一處鴨場,很偏僻。因為偏僻,顯得格外安靜。
這裡很少有風,月牙湖的湖麵都沒有漣漪,時間像是靜止的。
鴨場的鴨子們不算聒噪,每天懶散地曬著太陽。
他每次停留的時間都很短,但這裡的西瓜田、葡萄架、小農場,到處都留下過他存在的痕跡。
他從未見過花丸婆婆的家人,直到那一天,他主動開口問起。
“婆婆除了我,還給彆人紅包嗎?”
他總是看她一個人拄著拐杖忙裡忙外。鴨場雇傭的兩個工人比太宰還會偷懶,被他狠狠收拾過一頓,才知道收斂。
他收下了花丸婆婆給他包的紅包,本該是在大晦日給他的,但他在國外忙了八十六天,一直沒有回日本。
收到紅包時,已經是暮春了,年早就過完了。
“有啊。”花丸婆婆笑眯眯地說,“包了兩個紅包,一個給中也,另外一個給清溪,我的外孫女。”
清溪?
這是他自從認識花丸婆婆一年多來,第一次從她嘴裡,聽到一個女孩的名字。
“婆婆有家人啊。”
“有的。老頭子雖然不在了,但女兒和女婿都在。”花丸婆婆歎了口氣說,“清溪在俄羅斯念書,兩年才回來一次。”
“……嗯。”念書為什麼非要跑到俄羅斯去?
“清溪今年過年來看了我,可惜沒能看到中也。”
“呃?”為什麼要看到他?
花丸示意他翻到紅包的反麵。
他在紙的背麵,看到了畫在上麵的Q版小人。
橘色頭發,帽子,黑外套,很明顯這是照著他的形象畫的。
Q版小人站在台階上,揮舞著小拳頭,看上去滿滿的乾勁,旁邊還有個對話框。
【加油加油,升職當大乾部!】
喂喂,這話可不能亂寫。他再升職,森鷗外坐什麼位置?
他那天第一次從花丸婆婆的手機裡,見到了少女源清溪。
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漂亮,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頭發明明梳的整整齊齊,頭頂卻翹著一撮呆毛。
她雙手托腮,坐在庭院裡的秋千上,眼睛愣愣地看過來。
應該是花丸婆婆按下拍照鍵的那個瞬間,她剛好抬起頭,所以形成了這樣的視覺效果。
像是隔著屏幕,在看著他。
“清溪似乎很喜歡中也呢,還給中也帶了紫皮糖。”
“……彆,彆亂說。”
他在感情方麵還不開竅,也沒談過戀愛,部下也基本都是熱血的青年,時常接觸的女性就是尾崎紅葉、樋口一葉和愛麗絲。
好吧,花丸婆婆也算一個,但是花丸婆婆這麼跟他開玩笑就不對了。
“如果中也認識清溪的話,也會很喜歡她的。”
“……婆婆你不要再說了。”
他已經聽不下去了。
那一袋子紫皮糖,被花丸婆婆強行塞給了他。
他吃了一塊,就塞進了冰箱。
太甜了,太膩了。
什麼姑娘才會喜歡這麼甜的糖啊!
除了紫皮糖,源清溪還給他買了一個俄羅斯套娃。
哼,又是把他當成小孩子嘛。
他打開到最後,看到了一張紙條。
【To 源清溪??死也要活下去 From??源清溪】
看到這張紙條,他才意識到,這隻俄羅斯套娃,是不小心放進糖袋子裡的,而不是特意送給他的。
這上麵的字跡,和寫在紅包Q版小人對話框裡的字跡一樣。但十分用力,紙條是硬紙板材質的,都被穿透了,墨水滲到了背麵。仿佛帶著一種強烈的決心和恨意。
——死也要活下去。
這讓他想起了他已經叛逃的搭檔,那個整天都鬨著自殺的家夥。
活著就想死,和死也要活下去,還真是兩種完全相反的人生態度。
可是他想不通。一個普通的少女,為什麼會寫出這樣的話?
她是寫給自己的,卻把這樣的話藏在了一層又一層的套娃裡,是怕被彆人看到嗎?
他想過要將這隻套娃交給花丸婆婆,但又怕被她看到裡麵的紙條。紙條上的字對一個普通的老太太來說,太沉重了。
往後他去鴨場的時候,總是會有意無意提起源清溪的名字。
看得出來花丸婆婆很喜歡源清溪,講起她就滔滔不絕:
三歲的源清溪是個混世小魔王,精力充沛,整日奔跑在湘南的海岸線上,野狗都追不上;
七歲的源清溪,在湘南海灘一戰成名,打撕了一個惡霸男孩的褲子;
……
十五歲的源清溪,離開她熟悉的國家,為了求學,隻身一人前往了冰冷的西伯利亞。
在花丸外婆有了智能手機後,她也時常拍一些日常生活照發過來。
大部分都是他都看過。
有安靜地坐在教室裡彈鋼琴的,有拿著一本書朗誦的,對著鏡頭,都笑得很溫柔。
在他心裡,原本平麵化的少女,慢慢地生動起來了。這些事串成一條清晰的線,將無數個她連在了一起。
線的一端,是一個調皮搗蛋的女孩,線的另一端,是一個溫柔幸福的少女。
很和諧,叫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