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場畢竟不是牢獄, 有家屬來探視沒有管理的那麼嚴格, 但也不可能讓外人隨意進出農場, 所以在靠近大門的地方專門有一間屋子用來接待家屬。
趙珍珍提著大包坐在冰冷的凳子上等了好一會兒, 終於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跑著進來了。
她隻看了一眼就覺得眼睛發酸。
短短的一個月, 丈夫王文廣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
他比之前瘦了一圈, 皮膚雖然沒怎麼曬黑,但臉色明顯差多了,一看就是勞動強度太大但飯菜營養跟不上導致的,兩隻眼睛略略有些紅, 大概是晚上睡眠不太好。身上還是那一套破舊的解放裝,看起來還算乾淨整潔,隻是袖口已經碎了。
王文廣的目光也緊緊盯著妻子。
還好,趙珍珍除了臉色憔悴一些, 其餘沒什麼變化。
夫妻倆就這樣誰也不說話, 征征對看了好一會兒。
王文廣瞅瞅私下裡無人,一把拉住妻子的手,問道, “你還好吧?學校沒有為難你吧?孩子們聽不聽話!"
趙珍珍沒回答他的話,而是猛然抓起丈夫的手看了一眼。
那一雙十分漂亮的能彈鋼琴能寫一手好字的手, 如今變得粗糙不堪, 上麵沾滿了洗不掉的汙垢, 很多地方還裂了泛紅的口子,指甲也碎掉了兩個。
趙珍珍的眼淚再也憋不住,一下子哭出來了!
王文廣上前抱住妻子, 像哄嬰兒那樣拍了拍她的後背,說道,”珍珍彆哭,我這不挺好的嗎?乾活兒肯定不像在學校裡,你是沒見到,人人都是這樣的!我這還算好得呢,吳校長剛來的時候不會用鋤頭,不小心把自己的腳都弄傷了呢,養了一個多月才好了!“
其實趙珍珍哭了幾聲就後悔了,丈夫已經夠難過的了,她不能再這樣了,立即就抬起頭破涕為笑了,說道,“看來吳清芳手笨是遺傳了吳校長,她懷孕的時候想給孩子做一雙鞋,我教了好幾回她也學不會,後來還是我直接給她做了兩雙!她現在還好吧?
吳清芳的情況不太好,彆人感冒喝了薑湯發發汗,一般四五天,最多七八天就好了,她卻是一連咳嗽了半個月,而且反反複複的發燒。
農場才運行幾個月,醫務處就是一個赤腳醫生,不但水平很有限,基本也沒什麼設備和醫藥,農場特批她去了惠陽縣醫院去看病,去了之後才知道已經是中度的肺炎了,一連輸了七八天的吊瓶才好多了,但現在時不時還會咳嗽,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偏偏還有個要吃奶的兒子。
因為擔憂女兒和外孫,最近吳校長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不過這些事兒多說無益,還會讓妻子徒增煩惱,他點點頭說道,”挺好的!“
趙珍珍衝他一笑,拉開帶來的大提包,裡麵是這幾天她跑供銷社時,陸陸續續買到的東西,除了牙膏肥皂這些常用物品,基本上全是食品,她從最底下拿出一罐奶粉說道,”四寶現在大了,奶粉喝得少了,吳老師家的小孩還小,這個奶粉送給他喝吧!“
王文廣用力點了點頭,吳清芳體弱沒有奶水,孩子才九個月大,農場食堂的飯根本吃不了,以前還有米粥可以打一點給他吃,最近沒有了,聽吳校長說,外孫經常餓得嗷嗷哭。
這一罐奶粉可真是太及時了。
王文廣牽著妻子的手又問道,“建民建國還聽話吧?建昌沒感冒吧?建明晚上鬨不鬨人?”
趙珍珍笑了笑說道,“都挺好的,孩子們都可聽話了,特彆是建民這孩子,比之前更懂事兒了,你放心吧,平時他們都上學,周末的時候有時候堂嬸過來,有時候郭大姐過來幫著我看孩子,一點都不累!真的。“
王文廣瞟了一眼她那明顯消瘦的臉頰,雖然不相信她說的話,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趙珍珍決定跟丈夫說些好事兒,就把這次來惠陽的實際目的講了,末了高高興興的說道,”文廣!我現在才知道,怪不得廠子裡的銷售科人人都削尖了腦袋想進去,去年因為爭科長,徐振山還和人動了手!做銷售的確掙錢!我跑了這幾天,拉下的訂單不算多,但算算廠子給的獎金,也能有一百塊呢!要是下次來百貨商店進貨的話,根據他們以往的訂貨訂貨量,恐怕能掙至少兩百塊呢,這加起來就是三百了!“
王文廣點了點頭,看著興致勃勃的妻子有些心疼。
她看起來是那麼的瘦小,一張瓜子臉更是隻有巴掌大,但這麼柔弱的女人,除了工作還要一個人照顧四個孩子,而且因為工資不夠高,還要辛苦奔波掙外快補貼家用。
趙珍珍怕丈夫誤會,連忙解釋道,”文廣!你彆擔心,我的工資剛漲了,一個月七十多塊呢,都趕上講師的工資了,生活是完全沒問題的!再說,之前不還是有五百存款嗎,你放心吧!“
王文廣點了點頭。
夫妻倆有說不完的話,但探視的時間轉眼就到了,王文廣實在不舍得妻子這麼快就走了,他從大包裡拿出一袋點心塞給農場的年輕保衛。
小年輕嘴饞,拿起糕點笑了笑走了。
趙珍珍很心疼王文廣的手,她看到屋子角落有水盆,用帶來的肥皂仔細給他洗了兩遍,然後塗了厚厚一層的蛤蜊油,囑咐他道,“我特意拿了幾付線手套,你白天乾活兒彆忘了戴上,晚上臨睡前就像這樣好好洗一洗,然後塗上油,那些裂口逐漸就會好了!要不然天冷了很容易凍傷!”
他們農場就地取材,編草席用的是湖灘的蘆葦草,這種草又乾又澀特彆傷手,而且編製過程中需要手指的靈活動作,戴著手套估計是不行的。
趙珍珍不知道這一點,王文廣也沒打算告訴她,很聽話的點了點頭,盯著妻子看了兩眼,猝不及防的伸出手臂,一用力就把妻子給。抱。起來了!趙珍珍嚇了一跳,一臉的驚慌,連忙低聲說道,”文廣!快放我下來!“
王文廣吃吃笑了兩聲,剛才進門第一眼他就覺得妻子瘦了,果不其然,雖然她身上穿著棉衣,手感還是輕了一些。
”珍珍!你真的瘦多了,回去不要多想,工作和照顧孩子已經夠累的了,我這裡一切都好!“
趙珍珍重新坐好,嬌嗔的瞪了他一眼,說道,“我沒瘦!真的,吃飯睡眠也都挺好的,對了,何校長已經退休了你知道嗎?”
其實按照何齊聲的年齡已經應該退休了,但他聲明威望能力樣樣超群,多年來已經是平城大學的一張名片,學校暫時也沒培養出可以接替他的人,而且何校長很注意養生,身體狀況很好,以前王文廣就曾經說過,如果沒有意外,何校長最起碼能繼續在工作崗位上工作五年,說不定七八年也是有可能的。
何校長本人六十六歲了,但依然乾勁兒失足,真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快就退休了。
王文廣有些意外,問道,“是嗎,那現在的正校長是段助理?蔡助理也被提了副校長?”
趙珍珍點點頭,本來自從丈夫被下放後,學校好幾個係主任爭得厲害,都覺得自己有資格當副校長,但沒一個能如願。這種結果雖然讓人有點意外,但仔細想想,恐怕市政府早就做好了部署,一旦兩個處長熟悉了大學裡的事務就會全權接手了。
"是啊,蔡校長前幾天還去了我們工作組指導工作,還特意對我說有困難就和學校反映。"
其實在這樣的非常時期,由政治經驗特彆豐富的市政府官員來擔任校長,比在學校內部提拔要好得多。
王文廣點了點頭,正要說句什麼,院子裡響起了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而且很快農場的小年輕又走進來了,他剛收了一包點心,態度比之前好多了,他笑了笑,說道,“時間不早了,被領導發現了我會被挨罰的,這位女同誌還是先回去吧!”
王文廣和趙珍珍都點了點頭。
趁著小年輕扭頭往外走了,王文廣飛快的在妻子的額頭上啄了一口,又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光滑的小臉蛋。
趙珍珍被他弄得有點臉紅。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屋子,院子裡苗蘭蘭正在跟農場一個乾部模樣的人說話。
“張主任你放心,彆的事兒不敢說,我好歹也是平城一中的語文老師,帶的三個班級是成績最好的!肯定能教好你家小兒子的,他現在幾歲了?”
姓張的乾部頓了一下,說道,"三歲半。”
苗蘭蘭心裡罵了一句,原來是讓她這個大學畢業生去哄孩子的,不過麵上還是笑嘻嘻的,說道,“好啊,三歲的小娃娃最好教了!”
張主任笑了笑轉身走了。
其實作為農場的乾部,張主任是不願意和這些被下放的犯人私下裡有任何交情的,但是他拚了三個女兒才生下的小兒子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剛生下來弱得跟個小貓似的,翻身晚走路晚開口更晚,鄰居家的一樣大的小男孩都會背唐詩了,他家的寶貝超過三個字的句子都還不會說。
但即便這樣張主任也沒太在意,小娃娃麼長大了就好了,但他的妻子是個要強的人,非常著急,但兩口子雖然都算基層乾部,文化水平不高,而且這些年早把老師教的都還回去了,周遭親戚朋友也沒有合適的人,想來想去,她把主意打到了農場,很快了解到苗蘭蘭之前是平城一中的語文老師,她就鼓動丈夫去找苗蘭蘭,張主任隻能硬著頭皮去了。
這事兒說白了,就是張主任一個農場保衛處的小主任要讓她做白工。
苗蘭蘭經過這幾個月的磨煉,比之前要老練多了,她雖然對張主任的態度很好,但沒說痛快話,既沒答應也沒一口回絕,而是第二天就跟組裡的領導彙報了這件事,得到的答案是,因為張主任家就住在農場裡麵,在不出農場而且不影響正常勞動的情況下,她可以自由選擇。
本來她的打算是,若是張主任不再來了,那這事兒也就算過去了,若是還來她就會婉拒。
理由都是現成的,她作為一個犯人白天要勞動,晚上要思想改造,沒時間也怕汙染了祖國的下一代花朵。
但今天上午她剛走到勞動的院子裡,就看到劉主任衝她使了個眼色,悄悄告訴她,剛才在門口聽見有人來探視王文廣了,八成是他已經離婚的妻子。
苗蘭蘭實在好奇狐狸精到底長什麼樣兒,但無緣無故的不參加勞動肯定不行,就對監工的說自己肚子疼,她先是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重新洗了臉擦了麵脂,還換上了一身兒乾淨的衣服,才不慌不忙的往前麵走去。
誰知道她在外麵觀察了半天,王文廣進去後一直都沒出來,她壓根兒沒看到狐狸精的影子。但此刻走掉又覺得有點不甘心,然後好巧不巧的就碰到了張主任。
現在是規定的勞動時間,她跑出來閒逛是會被嚴厲批評的,沒辦法苗蘭蘭隻能主動提出要給他家的小孩上課。
張主任很高興,也就沒再管她。
苗蘭蘭衝王文廣笑了笑,盯著趙珍珍看了看。
這人和她印象中的狐狸精不大一樣,她覺趙珍珍沒劉主任說得那麼玄乎,看著也就是個打扮普通的城裡少婦,身上穿的是很樸素的深藍色罩衫,背著一隻半舊的軍綠色挎包,這麼大冷天兒,連個花圍巾都沒有。
當然了,她不能否認,趙珍珍是長得很漂亮。
“王大哥,這就是大姐吧,看著可真年輕啊!”
苗蘭蘭到底年輕氣盛,耍了個心眼兒,要按照一般人的思路,即便是王文廣離婚了,她也要稱呼趙珍珍一聲嫂子,但她偏偏稱呼大姐,這本身就讓人有點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