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二十三)(1 / 2)

算籌碼。

記賠率。

發牌。

搖骰。

江舫將每一項工作都完成得儘善儘美。

除了第一次上桌發牌的時候有點手抖外, 江舫的敏捷思維、應變能力和完美主義足以應付一切。

在剛剛進入賭場的上百個深夜,他騰出一隻手,練習單手切牌、轉牌、變牌、落牌、拇指扇。

另一隻手在做飯,在洗碗, 在打掃碎掉的酒瓶。

同時, 他傾聽著母親酒醉後的夢囈,聽著她第千百遍地傾訴對父親的愛意和想念。

偶爾, 母親的夢話也有一兩句是說給他的。

她含混不清地唱著搖籃曲, 哄著她幻想中的幼子。

而江舫早已不是孩子了。

江舫總是未語先笑的模樣。

這一副紳士優雅的表相, 是他父親一手栽培的。

東方的美人基因綜合了烏克蘭的血統, 自成一段風情,是賭場裡一道相當值得駐足的風景。

然而,來賭場的人都講究運勢,而且大多抱持著殘缺不全的畸形觀念。

就比如說, 江舫唯一一次挨打,不是因為算錯了籌碼, 而是因為自己脖子上的那道刺青。

由他發牌的一方賭客慘敗,撲上來就打了江舫一耳光。

理由很簡單:他脖子上的那個刺青看著礙眼, 從而給客人冥冥之中帶來了黴運。

不過,這算是小概率事件。

在江舫買來一副choker戴上後,情況就好轉了許多。

一旦江舫發到好牌, 有些興奮得老臉通紅的賭徒還會歡呼著將一把把籌碼塞進他工作服的口袋。

江舫看過上萬局□□, 上千局老虎機。

每天,高達千萬的籌碼流水一樣從他指尖淌過。

在他指尖靈活翻滾的骰子,輕易裁決著一個人的一生。

江舫在最物欲橫流的地下世界裡冷眼看著世間種種。

披頭散發的鋼管舞女郎在高台上褪下蕾絲內·褲, 用內·褲紮起頭發,身姿搖曳地走向今日運勢最佳的賭徒, 吻上他酒臭味十足的嘴唇,好換取一筆不菲的小費。

剛才還贏了幾萬塊、得意洋洋的賭棍,頃刻間倒賠進百萬,捶打著吞噬了他一生努力的機器嘶吼哭喊。

年邁昏聵的老賭棍,抱著一張產權證,試圖向其他賭客推銷兜售他僅有的房產,換取翻身的最後一點機會。

慈眉善目的高利貸者,笑著看了看狗一樣跪在地上的年輕人,搖頭歎息一聲,隨即對身後的人揮揮手,把殺豬一樣嗥叫著“再給我點時間”的賭客拖入封閉的小房間。

賭徒們紛紛好奇地去看那間據說是處刑室的房間,豎著耳朵,企圖品嘗和細嚼彆人的苦難。

江舫埋頭整理牌麵,麵無表情。

他作為工作人員,去輪值打掃過那間專門給出千者和欠債者使用的處刑室。

他在牆角掃到過被斬斷的手指。

他也擦儘了桌麵上殘餘的鮮血。

江舫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不知不覺間變硬。

下一秒,他嘴角噙笑,拉了一手漂亮的花牌,將跑神的賭客們的注意力吸引回來。

他博得了滿堂喝彩。

喝彩聲掩過了處刑室中聲嘶力竭的慘叫。

瘋狂旋轉的賭場霓虹下,江舫眼角的亮粉閃爍著不熄的明光。

像是撩人的眼波,像是細碎的眼淚。

江舫的固定收入是每小時30刀。

小費則不計其數。

很快,他賺來的錢就足夠支付戒酒中心和戒毒中心的高昂費用了。

母親被強製送去戒酒中心那天,說了很多哀求的話,以及難聽的話。

江舫沒大往心裡去。

他隻是在母親上車後,獨自在公寓下的台階坐了很久。

坐到腿稍稍發麻後,他起身回到空蕩的公寓,收拾物品,疊放衣物。

下午六點後,街燈準時亮起,透窗而入,照亮了屋內明的、暗的、一切什物。

和路燈的嗡嗡聲一道鳴響的,是閣樓上窮困潦倒的小提琴家的演奏聲。

父親生前愛書,、雜誌、插畫集、漫畫、科學報紙,占據了整整一麵牆。

江舫在收拾乾淨的床鋪上仰麵躺下,任窗戶和書櫃尖銳端方的棱光倒影落在他的臉頰上、銀發上。

他像是一束被冰結的死火,在殘留著濃鬱酒氣的公寓裡,隨著頹廢憂鬱的伴奏,緩緩呼吸,靜靜小憩。

賭場多是在晚上上班。

在不用分神照顧母親後,江舫又擁有了一段可供自己利用的餘裕。

江舫的學籍早已注銷。

而在回到學校後,他就不會被允準打工了。

江舫開始在生活和工作中,探索找尋屬於他的平衡之道。

晚上,他為賭場工作。

白天,他佩戴著自己製作的“督學證”,穿著賭場為他訂做的一身考究的西服,隨便挑選一間看著不錯的學校,堂而皇之地進入隨便一間教室,在教室一角坐下。

當時,基輔州嚴查教育,經常會有督學不定期、不定時來各個學校巡視教學情況。

江舫身量高挑,通身的氣質沉穩優雅,毫不心虛,還在當地的教育網站上背下了許多相關資料。

即使麵容仍略顯青澀,但在精心打理過發型和服飾後,再戴上一副冷感的克羅心細邊方片眼鏡,江舫的公務員形象還是煞有介事的。

他甚至在他混過的某一節高中課堂上,見到了曾來賭場賭得欠了一屁股債的物理老師。

老師不僅沒有認出江舫來,還對這位年輕的督學先生脫下帽子,鞠了一躬。

江舫微微欠身還禮。

他覺得這很有趣。

但這不耽誤他在他偽造的“巡視記錄”下記筆記。

除此之外,江舫還會替一些不擅學業的大學生簽到,替他們聽課、記筆記、寫論文。

當賭場不輪到他上班時,他就去劇院當巡場員。

江舫經常一邊抱著胳膊欣賞《莎樂美》,一邊構思某個音樂專業的學生的論文作業。

16歲時,荷官江舫因為過硬的技術,在地下賭場擁有了自己的花名。

Joker。

像極了他這些年來的雙麵寫照。

17歲時,他接到了一單生意。

有個到烏克蘭讀書的留學生,家裡很是富有。

富有到他高中幾乎保持著全C的成績勉強讀完,依舊靠著父母的捐贈和一份偽造的運動員證書,進入了當地一所相當優秀的大學。

為了慶祝被錄取,他在國外玩得忘乎所以。

等他驚覺不對時,距離他的大學報到截止時間隻剩下半天光景。

沒辦法,他緊急聯係了一圈自己的狐朋狗友,找到了本地代課行當中口碑相對最好的江舫。

富二代請他拿著自己的備用鑰匙,取一下自己的報到材料,替他報到一下,順便幫他上幾天課。

大概半個月後,他吻彆了火辣的美人兒,心滿意足地拍拍屁股,從陽光燦爛的夏威夷回到了基輔。

但一回來後他才知道,自己居然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了學習小組組長、手風琴社社員,以及本校冰球隊的enhancer。

他大驚失色,忙找到江舫興師問罪。

在咖啡廳裡,江舫不急不躁地端起杯子,看著對麵比他還大上兩歲的年輕人,反問道:“這樣不好嗎?”

“你要的是學曆和光鮮的履曆,是留學國外的四年時間。至於你學到了什麼,並不重要。”

江舫說:“而我相反。我想要上學,我要的是這一段體驗。”

他把下巴輕輕抵在交叉著支起的手背上:“我們各取所需。這對你,對我,都會是一筆合算的交易。”

富二代吞了吞口水。

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他回去悶頭考慮了兩三天,又和自己的狐朋狗友商量一陣,覺得花一筆錢,買上四年放肆自在的快樂,好像也不壞。

打定主意後,他打電話聯係了江舫。

那邊的江舫則早有預料。

他坐在圖書館裡,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

“那,卡賓先生,祝我們長期合作愉快。”

江舫獲得了一個穩定的大客戶,代價是暫時失去了自己名字的使用權。

不過這並不要緊。

四年間,江舫儘職儘責,在學校、冰球隊、手風琴社團和地下賭場中各自流連,偽裝得非常完美。

他神秘溫柔的氣質,他拉的一手漂亮的手風琴,他偶爾的魔術小把戲,他對世界上各種酒類的深刻了解和品鑒能力,讓他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顯得那樣魅力四射。

尤其是在他成年後,願意同他調情曖昧的男女前赴後繼,如過江之鯽。

冰球隊裡,有向他當眾表白的啦啦隊隊長。

賭場裡,從不缺對他吹著下流口哨的男男女女。

按理說,江舫不該感到孤獨。

他大可以放縱。

但他誰也不喜歡,誰也不靠近。

關鍵是,他從不會給人疏離冰冷的感覺。

任何人在他身邊都會感到發自內心的愉悅和舒服,哪怕被江舫拒絕,都覺得還能和他做上一生一世的好朋友。

這些人甚至要在很久很久以後,才會恍然意識到,他們和江舫其實連朋友都不是。

江舫有廣博的社交圈,知悉每一個朋友的情況。

他對每個人的境況都能如數家珍、娓娓道來。

但相應的,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誰也不知道,當他回到家、看著醉倒在門口結了冰的嘔吐物中的母親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可能就連江女士本人都不知道。

長久的酒精依賴征早就摧毀了她的理智和大腦。

這幾年間,她反複出沒在各大戒酒中心和戒藥中心裡。

出來,又進去。

無非是戒了再喝罷了。

江舫哪怕親自送她去戒酒互助會,在旁監督她,她也能借著上廁所的工夫中途逃出,在某個不知名的小酒館中喝得酩酊大醉。

久而久之,江舫也不再多去約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