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三十六盞金鑲寶石燭台齊齊點亮, 照耀得徹夜通明。朱厚照看著月池,燭光映照在她的麵上,雙眼澄明似水。他知道她一定已然想好了對策, 否則決不敢貿然將一切醜陋都揭露在他眼前。他很是好奇,李越會怎麼辦, 他究竟是想出了怎樣的絕妙好策,才敢將整頓內宮作為展現他政治才華的第一步。
他的父皇並非對內宦貪汙視而不見。在祖父憲宗皇帝時, 太監梁芳和韋興膽大妄為, 竟然將內庫中曆代所儲的七窖黃金全部用光,饒是憲宗爺素來軟弱,此刻也不由大發雷霆說:“糜費帑藏,實由汝二人。”韋興不敢做聲,梁芳卻開口詭辯,憲宗爺道:“朕暫且饒過你, 後人自會同你計較。”這個後人,自然是他的父親弘治皇帝。不出祖父所料,父皇登基之後,即刻罷免了一群貪汙的太監, 並且嚴加申斥,此後在外朝文官的建議下, 亦整頓過內廷。可事實證明,他們都失敗了。
李越, 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 不可能比外朝的相公們更加高明,這興許隻是初生牛犢不怕。可聽聽對他來說並無壞處,怒火、憂慮在黑夜中同蟲蟻一般噬咬著他的內心,他上一次有這種類似的情緒, 還是三年前挨了母後一巴掌時,可這次的情緒爆發,明顯比那次更加猛烈,因為他再也不能依偎在父親懷裡,聽父親的安慰了。他需要一個人同他說說話,至於說得是什麼,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因為做決定的永遠是他。
他聽著李越如是說道:“善變的人不能作為國家的基石,隻有穩定的製度,才能支撐這一切。製度安排既是導致一國興旺的根源,也是導致一國衰退的根源。”
月池眼見朱厚照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這就是你的建議?自洪武爺時,宮中的典製就已完善……”
月池打斷他:“沒有踐行的製度等於廢紙。您不能一麵將製度當做人的附庸,一麵又指望它去管製人。”
朱厚照的雙眼燦然晶亮,他仿佛觸及到了什麼,他顧不得月池的冒犯:“‘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孔子說,治國是靠君子德治,可你卻說人是靠不住的,品德是會腐化
的。你是要以法治國,將法置於人之上,難道,你打算讓孤效法先秦嗎?”
從朱厚照口中吐出以法治國,就像在王陽明口中聽到總裁一樣,讓人產生不知今夕何夕的玄幻之感。在一瞬間的恍惚後,月池就明白,他說得法是法家之法。雖然名相似,實卻大不相同。法家之法是指君主的意誌和命令,而她所說的法律或製度卻是囊括君主在內的行為規範,它與儒家的禮相似,卻比禮要更加靈活切實。
“秦不過二世而亡,臣怎敢如此說話。”月池斟酌片刻道,“臣的意思是,應該建立非人格化的宦官體製,以細致的製度,將私情和公事徹底分開。”
她這才拿出了自己的奏本。朱厚照接了過去,一目十行。她以鐘鼓司為例,要求年前要做財政預算,年終要做財政決算,而預算和決算全部都要經過戶部堪合,戶部有質詢的權力。隻這一條,就相當於給整個內宮套上了緊箍咒。預算是指一監對未來一年財政收支的計劃,如要通過戶部,數額便不能太誇張。
這樣一來,貪汙的空間便大大縮小,即便貪財,亦有有一定的限度,而不會像現在這般無法無天。而財政決算,則是對這一年收支的核查,如要通過戶部,至少賬麵要做平,庫房充盈程度要過得去。而那群不學無術的奴才,若想靠做假賬瞞過戶部尚書,除非再投一次胎。這倒是一個遏製太監貪腐的好辦法。可這樣一來,他的花費不全由那群老東西做主了?朱厚照想到此,微微皺眉,但他並未反駁,而是繼續看了下去。
月池提出的第二條,則是宮中二十四監,每一條正式的命令、物資的調動,都要以白紙黑字的形式記錄下來,以蓋好官印的文件作為憑證,一式兩份。宮中半年一次考核,由錦衣衛來負責,如果兩監之中對接的文件不對,或是與庫房的庫藏對不上號,那麼經手宦官全部都要受罰。朱厚照看到此挑挑眉,光以外朝來製衡還不夠,她甚至還想著以他的另一臂膀錦衣衛來壓製。這樣一來,宦官們豈非處於宮中最底層,當真是心狠手黑。
朱厚照正感歎著,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月池對此猶嫌不足。她還出了一份職責明細。朱
厚照拿著這份以鐘鼓司為例的明細,越看越心驚。即便是最下等的太監,他所負責的職務權限在明細上都巨細無遺,所有太監隻能在製度允許範圍內活動,不得越雷池半步。直到此刻,他方明白,李越所謂的‘非人格化’是何意。他將太監的一舉一動都局限於條框之內,除了依令而行,彆無他策。人徹底成了製度的附屬,隻是製度運轉的工具。
任何老實之人到這個位置上都能做得不錯,可對那些聰明人來說,無疑於戴上了重枷,一生不得自由。不過無所謂,奴才,聽話就夠了。
一時殿中寂寂無聲,直到燈花爆開的脆響,讓他們同時回過神。朱厚照望著她:“這不是你能想出來的東西,是誰?”這一套辦法,不同法家君權至上,亦與儒家德政截然不同,不可能是讀儒家經典長大的李越所提。
月池垂眸:“您還記得嗎,我和您提過,我有一個姓馬的西洋人師傅。”
朱厚照翻了個白眼:“這年頭的西洋人竟然能連禁宮都能摸透了?李越,你大膽。”
月池不慌不忙道:“您誤會了,知識是他教得,辦法是我想得,至於禁宮情況。”
月池毫不猶豫地把馬永成賣了:“馬太監心心念念都是他被割下來的‘寶貝’。此刻彆說是讓他賣同僚,即便把媽賣了,他都願意。”
朱厚照失笑:“虧你還想得起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