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萬萬沒有想到, 自己竟然有被關到都察院監的一天。老鼠與蟲蟻招搖過市,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惡臭,那是屎尿、血腥、黴臭與嘔吐物混雜在一起的味道。
陳清今年已是六十餘歲高齡, 在潮濕陰暗的牢房裡待了幾日就覺筋骨酸痛,他剛想強撐著起來走動走動, 一手就按到了一堆軟爛之物上。他一時呆若木雞,待到看見自己手上的糞便時, 又是惡心, 又是痛苦,他花白的胡須早已不複往日的齊整,嘴唇和牙齒忍不住哢哢打顫,他想立刻嚎哭出來,把胸腔裡的苦悶都擠壓出來。
但他還自覺是個有風骨的文人,他不願丟儘顏麵, 同那些個愚夫愚婦一樣隻知道以頭搶地。於是,他生生將滿腔的悲憤咽了下去,將自己的手掌放在地上重重地摩擦,直到感覺手心火辣辣得失去直覺時, 他才停下來,木木呆呆地坐在原地, 覺著身軀仿佛同這座古老、陰沉的監獄一樣,在腐臭中潰爛。
不知過去了多久, 獄卒的吆喝才將他驚醒, 幾個黑饃被丟了進來,在泥地滾了幾周,老鼠歡快地跑過來,叼起饃就跑。陳清氣得雙眼赤紅:“連你也來羞辱老夫, 羞辱老夫!”
他不知哪兒來得一股力氣,竟然一下子就衝了過去,可老鼠是何等的靈巧,吱吱叫了幾聲,一眨眼就跑得無影無蹤。陳清反倒摔得頭暈目眩,他愣愣地趴在地上,身上不知沾了多少穢物,直到此刻,他的眼淚才從渾濁的雙眼中淌出,順著乾癟、滿是皺紋的臉頰淌下,沉默地沁入地裡。
他第一天來,還覺有逃出生天的希望,因為他根本沒做過害戴珊孫子的事。即便他與戴珊政見不合,曾發生過多次爭執,但那是就事論事而已。他是清白的,他是堂堂的三品大員、吏部天官,這些人絕不可這樣汙蔑他。
可第二天,在被查問過後,他卻感到了畏懼。他茫然地跪在堂下,聽著東廠太監的嘴一張一合。那個閹奴掐著公鴨嗓說:“益都知府為了討好你,把五十畝官田劃到你兄弟的名下,這可是人證物證俱在,當地人儘皆知,連你兄弟都認了,陳侍郎不會也說不知道吧?”
陳清當然是知道的
,他弟弟文不成武不就,一把年紀還無所事事,為了改善侄子侄女的生活,他就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太監許是窺見他如土的臉色:“還有弘治十五年的吏部考評,你是不是也收了人家些許好處呀?”
陳清想要辯駁:“我隻是稍稍網開一麵,在朝為官,誰不是如此……”
那太監嗤笑一聲:“徇私枉法就是徇私枉法,還裝什麼裝,老實等死吧!”
一個死字徹底將陳清點炸了,他記得自己在公堂上歇斯底裡地大吼:“這滿朝文武,誰敢說自己一分不該拿的銀子都沒拿過?比起你們這些腦滿腸肥之輩,老夫明明隻是想補貼家用而已。就靠那些俸祿,全家早就餓死了!那麼多大貪巨貪,你們視而不見,反倒對老夫步步緊逼,你們是不是人!你們這群畜生!”
他已經忘記自己還吼了些什麼,隻記得挨了一記耳光後,被暈暈乎乎地拖回牢房。從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往日的官場慣例,到了有人有意想要戕害時,就成了他的催命符。其他與他相交的同僚也是如此,因為有謀害戴珊之孫的嫌疑被抓進來,反而被其他罪狀判了重罪。是誰想要他的命,是那群死太監,還是戴珊?
他很快就有了解決疑惑的機會,戴珊來看他了。他雙眼紅腫,隻問一句話:“究竟是不是你?”
陳清此時已然有氣無力了,但看見他來,還是竭力起身,呸了他一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戴珊一震,他每一根血管裡的血液都在翻滾,他皺紋密布的臉色青筋鼓起,臉漲得通紅,他明明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堅持再問了一句:“你敢對天發誓,不是你所為?”
陳清聲嘶力竭道:“若是我,就讓我生生世世為蟲豸,受人踐踏,不得超生!”
陳清以為冥頑不靈如戴珊定會再次反駁他,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戴珊卻一言不發離去了。
這位六十九歲的老禦史頭重腳輕地回家去了。家中這幾日都像過年一樣喜慶,戴老夫人今日又擺了大宴。戴灝也難得出席了。自從那日大變後,他就變得沉默寡言,他坐在宴席上,慢慢地用左手夾菜。他的母親在一旁看得錐心刺骨,卻不敢動
一下,深怕再次挫傷兒子的自尊心。而戴涵和戴潤的母親,則忍不住默默流淚,因為她們的孩子,早已不在了。
戴老夫人雖然也難過,但是她畢竟是一家主母,她道:“哭哭啼啼作甚,涵兒和潤兒都是好孩子,此番遭了罪,菩薩一定會保佑他們再投個好胎,平平安安、富貴榮華一世。至於灝兒,做個富貴閒人有何不好,等他成人了,再給他挑一個好媳婦,一樣好好過日子。”
她的三個媳婦都應了聲是。爾頃,戴珊一腳深一腳淺地入門來,隔著屏風,女眷們都看不清老爺子的神情,隻聽戴禮有些倉皇道:“爹,這是怎麼了?難不成是案子有變?”
戴珊搖了搖頭,戴禮放下心來:“那就好了。可既無事,爹為何如此?”
戴珊強咽下喉頭的腥甜道:“沒事,爹隻是,想孩子們了。”
戴灝之父聞言,忙讓把戴灝牽過來。戴珊看著殘疾的孫兒,一時老淚縱橫,廳中慟哭聲頓時連成一片。戴禮一麵抹著眼淚,一麵安慰老父:“爹,事情已然真相大白,萬歲仁慈,必會給我們戴家一個公道,叫陳清那廝不得好死!您彆太傷心了,就是涵兒和潤兒在天有靈,看到您這個樣子,也於心不安呐。”
戴珊兩眼發直,喃喃道:“真相、公道,真相?公道?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