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亦無苦痛亦無怨(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8095 字 2024-03-21

月池像一個幽靈一樣飄出紫禁城, 家裡的轎夫早早就侯在了路旁,一見她來就驚訝道:“老爺,您這是怎麼了……”

月池擺擺手, 她一回家就進屋去了,貞筠和時春麵色煞白, 一個急急奔出去叫大夫,一個想來問她卻又連話都說不出, 緊緊咬著下唇, 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如同蓮葉上的心露。月池已經連假笑都裝不出來了,她仰麵躺在床上,仿佛被抽去了骨頭,拉著貞筠的手道:“我怕是不成了,幸好有皇後在, 還能保得住你們。”

語罷,她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一連躺了幾天幾夜,先是外頭的大夫來給她瞧病, 接著葛林又住到了她們家,每天像哄祖宗似得哄著她。月池不願為難他, 不論多苦的湯藥都能一飲而儘,頭上的傷口漸漸結痂開始脫落, 可人卻始終懨懨得沒精神。

葛林急得肚子都小了一圈, 他問道:“李禦史,算是老夫求您了。您雖沒讓午門外的那幫人免去一頓打,但錦衣衛聽到您在乾清宮的動靜,嚇得不行, 也沒敢下狠手。他們都傷得不重,都是年輕人,回去躺個幾個月就活蹦亂跳了。他們都無大礙,您這麼是何必呢。外頭雖都叫您鐵頭禦史,可不意味著您真是鐵打得呀。”

月池撲哧一聲笑出來:“叫我什麼?”

葛林一臉正色:“鐵頭禦史呐,您在士林中的名聲算是立下來了,日後史家工筆,也會記下您的義舉。名聲有了,皇上也不怪罪您了,您這還有什麼可愁的?”

記下什麼,鐵頭禦史李越嗎?噗,那還是算了……她盤腿坐在床上,開始喝粥。葛林被她鬨得沒脾氣了,他道:“您說說,您心裡還有何不自在的,您說出來,老夫幫您想想辦法。”

月池手中的筷子一頓,她不由莞爾:“要想真正快活,隻有離開此世了。不過,這風險太大了,萬一回不去……好吧,皇上要是能準我辭官歸故裡,我就千好萬好了。”

貞筠在一旁道:“正是,去哪兒都好!”

葛林搖了搖頭:“彆說是活著走了,您哪怕是一個不好……屍身都未必能夠還鄉。老夫還得給您陪葬。”

月池手中的碗在桌上磕出輕響,

貞筠亦是麵色如土,她是曾經敢對著朱厚照指桑罵槐的人,她把那個人漸漸隻當作是尋常後生,可今日他翻臉無情,真正天威震曜時,貞筠才驚覺,那是個什麼樣的天王老子,在他麵前,自己不過是螻蟻罷了。

她望著葛林道:“葛太醫,您就沒告訴萬歲,我們老爺病得起不來身,實在不能去監斬嗎?”

葛林一愣,目光閃爍:“禦史的身子本無大礙,關鍵是心病。老夫我,怎敢欺君呢?”

貞筠恍然大悟,她氣得柳眉倒立:“你!你就不能稍稍粉飾一下……”

葛林長歎一聲:“恭人,粉飾又能如何,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呐。身立朝中,誰又能永遠和萬歲硬頂呢?”

月池心知肚明,這話看起來是說給貞筠的,實際卻是說給她的。她悠悠吐了一口氣,驀然一笑:“您說得是。慢慢的,我說不定就習慣了。”反正她已經放棄了時春的兄長和同鄉,放棄了俞潔,如今再添幾十口人也不算太多。慢慢的,她就不會為此而心痛羞愧,她會認清自己的軟弱和無恥,然後逐漸把這當作理所當然,高高興興地像劉瑾一樣活下去。她一定會過得很好,貴極人臣,名滿天下。

第二天,她就肯下床了,像往日一樣,每天遛狗、做飯、鍛煉、看話本。葛林喜得牙不見眼,時春和貞筠如果不是看到她頭上還沒好全的傷疤,還懷疑前幾日是自個兒在做夢。可隨著行刑日越來越近,她發呆的時候卻越來越長,越來越長,最終到了行刑的前一日,她還是出了門,去了刑部死牢。

這座牢房罕見得被塞得滿滿當當,盛滿了哭聲、叫聲、斥罵和埋怨。這裡的獄卒和錦衣衛都是一臉見怪不怪。獄典甚至還對月池陪笑道:“禦史莫怪,俞家人這是剛被關進來,這才還有力氣嚷。到了明兒早上,上了法場,保證連吭都不敢吭一聲。”

月池目不斜視地大步往前走,她的聲音無比平靜:“斷頭飯可送進去了?”

那獄典先是一怔,馬上回過神來道:“還沒有,小的這就去安排。”

月池道:“去吧,弄得豐盛些。”

獄典一疊聲地應了。很快,飯菜的香味就在這暗獄裡飄起,隻是和黴臭、血腥氣混

雜在一起,讓人沒有半分的食欲。俞氏的族人起先並不肯吃,看到這碗飯,反而都放聲大哭起來。獄卒見慣了這樣的人,他們使勁敲了敲木柵欄:“甭哭了,崩哭了!趕快吃吧,難不成臨去了還想做個餓死鬼,吃著冷飯上路?”

哭聲終於漸漸小了,他們開始端起飯,嚼上兩口就嗚咽兩聲,再嚼兩口又吸吸鼻涕。好不容易吃完了飯,他們的幽怨、痛苦、畏懼卻也仿佛隨著食物咽下了肚。他們的神色都木然起來,呆呆地躺在地上,就像提前變成了一具具屍體。死牢裡又是一片寂靜了。

這一切的變化都與俞澤無關,他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動彈。月池聽獄典說,俞家人被關進了那天,他卻著實大鬨了一場,隨即又被“好好教訓了一頓,這才學了個乖。”

獄典說到最後還吐了一口唾沫:“這會子哭天喊地有什麼用,早乾什麼去了。這一姓的人,還不都是被他坑得。”

月池看著地上仿佛無知無覺的俞澤,輕聲道:“把牢門打開吧。”

獄典一愣:“您這是……”

月池瞥了他一眼:“再拿一壺酒來。”

獄典這下是真被嚇住了,他以為窺見了天大的密事,拿過酒之後,將這牢房附近的所有看守都帶走。月池推門進去,她蹲在了俞澤身側,親倒了一杯酒喂給俞澤。

火辣辣的燒刀子一入口,俞澤立馬被嗆得眼淚直流。而他空洞無神的眼睛裡也有了焦距,他定定地看著月池半晌,像是才認出她來似得:“是你……”

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再來一口。”

月池沉默地給他倒酒,慢慢的、一壺酒都被他喝了個儘。俞澤慘白灰暗的臉頰上起了微醺的酡紅。他打了個幾個酒嗝,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艱難舉起自己的左手,讓月池看他傷口的蟲子。他笑道:“您瞧瞧,這些蟲子,就是這麼蠢,它以為它撲上來就能咬下一塊肉?可沒想到,我隻要輕輕一下。”

他慢慢掙紮著把右手曲過來,忍著疼把小蟲掐下來,當著月池的麵捏死:“人家隻要這麼輕輕一下,就能把蟲窩都掀了。您說,它怎麼能那麼蠢呢?哈哈哈哈。”

俞澤的聲音像哭,又像笑,他問道:“聰明人,你是來痛

打落水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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