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終於還是回來了。稀奇的是, 他的臉色如常,粗粗一瞥,眼周居然連一絲紅腫都無。在他涼颼颼的眼風下, 貞筠和時春隻得又頭皮發麻地離開。錦衣衛們在遠遠退開前,將所有的房門和窗戶齊齊關上。月池隻聽到幾聲嘎吱, 室內陡然又暗了下來,又隻剩他們兩個了。
月池不動聲色地端詳著他的臉, 終於發現了玄機所在, 就這麼一會兒, 他居然撲了粉來遮掩淚痕,可惜光線雖暗, 可脂粉香卻還是幽幽地鑽進了她的鼻子裡。不過痛哭了近兩個時辰, 他的情緒倒是平靜下來, 昂昂坐在她身側時,難得有幾分淵渟嶽峙的意味,望向她的目光也如秋日中的靜水一般,隻是一開口,還是依然氣死人:“事已至此,朕也不想再追究,隻問你一句, 你如今知錯了嗎?”
月池緊緊攥住帕子, 其上鹹濕的淚水浸潤了她的手指, 就在剛剛, 她忽然改變主意了。她十分坦然地說:“我沒錯。”
隻用三個字就能讓他平靜的麵具搖搖欲墜, 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問道:“你說什麼?”
月池已經決定破釜沉舟了,她絲毫不懼地與他對視:“我說, 我沒錯。”
平靜徹底被摧毀了,暴怒在他的眼底集聚,仿佛暴風雨前的烏雲堆積,他緊緊咬著牙,嘴唇鮮紅。他湊近過來,輕柔的聲音仿佛淬著毒汁:“你是在找死。你真以為朕舍不得殺你嗎?”
月池難耐地彆過頭去,她越來越無法忍受和他靠近,她冷笑著開口:“不是舍不得,而是你不能。”
朱厚照嘴邊溢出一聲高亢的嗤笑:“朕不能?朕是大明天子……”
月池譏誚道:“那又怎麼樣?你還記得,幾年前你留下我,是為了什麼嗎?”
她對著朱厚照陡然陰沉的臉色,緩緩道:“你希望我成為你的一把刀,插入文臣的腹心,逐步分化招徠。這些年,你下的旨意,我可有一次推托,可有一次做得不合你的心意?太監貪贓枉法,是我幫你想法子約束內宮,肅清宮廷財政;勳貴跋扈,軍隊糜爛,也是我分彆尋張岐與謝丕,幫你分化瓦解,釜底抽薪;言官口無遮攔,老臣倚老賣老,還是我先進都察院,再去
查探田賦鹽政。我對你,算是仁至義儘,儘心竭力了!”
朱厚照的神色微微緩和,他冷笑道:“如若不是念在你往日的忠心,你以為你還有機會坐在這兒和朕大放厥詞?朕對你已是優厚至極,是你非要得寸進尺,死不悔改!”
月池滿心的譏誚:“沒錯,你是給我了所謂榮華富貴,皮麵恩寵,可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沒有一刻完全相信我,你防我和防賊沒有什麼兩樣!一麵抬起劉瑾和我打擂台,一麵不願我與其他大臣親密交往,你做這些時,怎麼不動動你那聰明絕頂的腦子想一想,我若成為孤臣,又怎麼能深入虎穴,我手中沒有半分勢力,又怎麼去收拾你的爛攤子!”
朱厚照已然氣得渾身發抖:“朕的爛攤子?你到底有沒有良心,此事鬨成這樣,全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月池嗤笑一聲:“果真如此嗎,俞澤幕後的主使,你查出了嗎?”
朱厚照惡狠狠道:“這不關你的事!”
心中的猜想終於被證實了,月池反而露出一絲笑意:“你已經下了重令,李先生那邊也絕不可能閒著,君臣上下同時出手,居然都不能查明真相。不管最初的事實如何,如今走向了這樣的方向,隻能說明,背後想把水攪渾的,不止一方。文官、勳貴、太監,應該人人都有份。滿朝文武在一起使力,難道隻是為我和劉瑾兩個卑微之人嗎?不,他們是對新政不滿,所以希望你和文臣、和宗室鬨個天翻地覆,他們想打得是你的臉!我之所以被卷進來無法脫身,都是因為替你辦事。而你一直以來,不願給我絲毫實在的籌碼,這才讓我措手不及,毫無還手之力。如若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殺了我,那麼試問天下,還有哪個臣子敢替你這樣的人賣命?”
“住口!”極度的惱怒讓他的眼睛變得比往常更加赫烈,他的聲音尖刻如匕首,仿佛要直插進她的心窩裡,“朕早就告訴過你、早就告訴你,閉門思過,不要摻和進來。如若不是你蠢到給人當槍使,橫插一腳,這一切早已塵埃落定。”
月池長歎一聲:“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你也知道,他們是衝著你來的,對不對?但你不想大事化小,你是想連根拔起。大
臣中苦諫求去的,你會讓他們滾回老家。而一意孤行的,你就會借大獄,殺光了一了百了。你是要除舊布新,重造乾坤。”
朱厚照難掩訝異,而在驚詫過後他又是勃然大怒:“你既然知道,為何還這麼……噢,朕明白了。”
他譏諷道:“君子又動了惻隱之心了。你想保住旁人的命,他們卻恨不得你死,簡直是愚不可及!”
月池早就覺得和他爭辯這些毫無意義了,她淡淡道:“不是人人都想要我死,也不是人人都該在權力傾軋中去死。你知不知道你最可惡的地方在哪兒?”
朱厚照一愣,居然難得沒有出聲打斷,他既不滿,又不自在,甚至還有幾分好奇。月池恨恨道:“你明明知曉彆人看重何物,卻不懂絲毫尊重。你隻想著利用、破壞,一個不高興就要全盤打碎,按你自己的方式重塑。可我的不會輕易被打碎,它比你的鋼刀要還要硬得多!”
朱厚照的濃眉一揚,立刻反唇相譏:“你又好得到哪裡去。你以為朕不知道你肚裡的小算盤?可你彆忘了,朕才是皇上,你永遠隻能聽我的。朕大可殺了你再厚賜你的家人,抑或是暗殺你全家再風光大葬,天下一樣會誇讚朕禮賢下士,厚待功臣。你根本沒有同我談條件的資格。”
聽著這樣的威脅,月池心中卻沒有一絲的波瀾,她輕輕道:“是嗎?”
她突然向他靠過去,她的氣息像春日的新柳,拂在了他的臉上。他愣在那兒,酥麻不知從何處而起,卻在一瞬間席卷全身。什麼王圖霸業、氣急敗壞,早就被丟到了爪哇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遏製、如洪水一般滾滾而來的狂喜。他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在瞥見了她宛若寒櫻的嘴唇後,驚惶地閉上了眼睛,卻期待地撅起了嘴。
月池冷冷地看著他,真是一個情竇初開,青澀懵懂的翩翩少年啊,可就是這麼一個少年,毫不留情地誅殺了俞氏九族,拿全家的性命威脅她俯首帖耳。她突然退了回去。
朱厚照等了很久,所渴望的卻遲遲沒有到來,他皺眉地睜開眼,月池滿麵嘲諷地瞅著他,手裡還拿著一隻簪子,正指著他的喉嚨,她眼底的惡意仿佛要溢出來:“你在發什麼白日夢呢
?”
好似挨了一記重擊,他心中四處泛濫,粉紅色的洪水終於退去了,露出荒蕪的心田和冰冷的刀兵。羞恥、憤怒、甚至還有幾分遺憾,在血管裡橫衝直撞,又突兀的冷靜下來。他出手如電,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力氣大過她太多了,月池幾乎是被他向前扯得一個踉蹌,這時她手裡的簪子已經抵住他的喉嚨了。她驚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後退,她斥道:“你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