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彩的心瞬間又是狂跳,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月池,卻發現她已經開始喝湯了。張彩心一橫,索性低頭也開始享用, 接下來可有一場硬仗要打, 他可不能一直餓著。這是當年生的羔羊肉, 肉質肥嫩,在熱湯中一翻滾, 更是潔白如膏, 他用牙齒輕輕一撕咬, 無儘的豐盈鮮美就在唇齒間綻開。他的眉目漸漸舒展開來, 又夾了一箸。
月池見狀心下訝異, 居然這麼快就調整過來了, 不愧是張彩啊。她失笑, 喚人送來了一壺燙得熱熱的燒刀子。張彩一愣, 他一麵為自己倒了一盅,一麵笑著對月池道:“李兄還在服藥, 還是少飲為佳,愚弟就不客氣了。”
月池舉起白水與他輕輕碰了一下, 張彩還記得杯沿稍低於她, 而後就一飲而儘了。他的臉上即刻升騰起紅暈, 卻笑得益發張揚。月池挑挑眉,她問道:“尚質喜笑顏開, 可是想起了什麼喜事?”
張彩笑道:“喜事稱不上,愚弟隻是吃著這羊肉,忽而想起一樁與之相關的故事罷了。”
月池明白這是戲肉來了,她突發其想,想不接這個話頭, 隻“噢”一聲,可話到了嘴邊,她卻又忍了下來,大局為重、大局為重,她畢竟還用得著張彩。她舉了舉杯道:“願聞其詳。”
張彩指著這鍋中的羊肉道:“卑職記得,梅堯臣的《雜興》中有這麼一句詩‘古有弑君者,羊羹為不均。’這說得就是戰國時,中山國的國君宴請國都中的士人,給眾人分羊羹,可由於分配不均,獨獨漏掉了大夫司馬子期。司馬子期因此心生怨恨,竟然逃到了楚國去,遊說楚王攻打中山國。楚君被說動之後,即刻發兵,楚國國力強盛,而中山不過是小國而已,因此中山國很快就滅亡了。中山君也由一國之君淪為了流竄之人。就在中山君逃亡途中,他發現他身後一直有兩人持兵械護衛於他,他心生訝異,於是回頭詢問。”
“這兩人回答說:‘過往臣的父親險些因饑渴而喪命,幸蒙您恩賜的水和食物,才得以存活。後來父親在臨死前叮囑我們,在您危難之時,我們一定誓死保護您。我們正是因此來為您效命啊。’中山君聽罷之後仰天長歎,他說
:‘施與不在多少,關鍵在是否是雪中送炭,怨恨不在深淺,關鍵在是否傷及旁人之心。我因羊羹而亡國,卻因熟食而得到兩個勇士。’”
月池聽罷之後若有所思,她問道:“看來,尚質是覺我近日的舉動有些不當了?”
張彩拱手一禮道:“卑職無意冒犯於您,隻是卑職如今是身為您的下屬,怎能不為您考量。您如今的舉動比起中山君,有過之而無不及。中山君不過得罪了司馬子期一人,可您態度傲慢,卻是得罪了整個宣府的大員啊。您今日看來是一件小事,可難保不會有心胸狹窄之輩記恨上您。日後若他們齊齊發難,您又能靠誰來護衛您逃出生天呢?”
月池開玩笑道:“不是還有尚質你嗎?你肯千裡迢迢跟著我到此,難道會讓我一命嗚呼嗎?”
張彩苦笑道:“我隻怕雙拳難敵四手,再者說了,我與李兄您,是有知交之誼,可您對其他人卻沒有一飯之恩呐。”
月池大笑出聲,她親自執壺斟酒,然後舉起大碗道:“來,為尚質這番實話,我們乾一杯。”
張彩端起酒碗,一飲而儘後卻有些茫然,他覺得月池的態度不大對勁。常人聽到這種勸諫,要麼是怫然變色,要麼是從諫如流,可他怎麼是視同玩笑一般,難道他真是另有打算……
他正思忖間,月池就敲著筷子道:“尚質既說了個故事,那我也來講一個。”
張彩心一沉,他拱手道:“卑職洗耳恭聽。”
月池夾了一塊羊肚入嘴,而頃方道:“戰國時期,大縱橫家蘇秦初出茅廬時,也並非是一帆風順。他連上十書遊說秦王,可都未被采納意見。彼時他盤纏用儘,隻能衣衫襤褸地回家去。可到家以後,親人見到他落魄的慘狀,卻是十分冷漠。妻子不織布,嫂子不給他做飯,甚至連父母都不同他說話。蘇秦因此十分慚愧,發奮苦讀,再次外出時遊說趙君時果然大獲成功,權勢煊赫,天下聞名。這一次,他回家時,他的兄弟、妻子和嫂嫂都跪在地上,不敢看他。蘇秦問其嫂道:‘何前倨而後恭也?”嫂嫂伏地請罪,言說:‘因為叔叔您如今位高金多。’”
月池說到此都不由笑出聲來:“同樣一人,前後態度
卻如此迥異,難道是因為蘇秦本身的禮儀問題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怎可輕忽?若是一無權無勢的人來宣府,即便他千般謙遜、萬般恭順,亦不會被眾人放在眼裡,反而會對他大加輕鄙。而換做一個有權有勢的欽差,結果就一定會大相徑庭了,你說是嗎?”
張彩定定地看向她:“可您怎麼能保證,您的權勢一定能壓服他們呢?”
月池眨眨眼:“那就得看,他們被我唬得有多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