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一怔, “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她一時語塞,想了?想,才?慢慢說道, “以前我以為付出?定會有回?報, 拚搏就一定有收獲, 我以為這種公平是天?經地義。可直到來了?這裡,我才?明了?, 這世上沒有什麼天?經地義, 像我們這樣的人, 能夠有一個相對公平的機會, 都是數代人用慘烈的代價換來的。”
時春聽得很迷茫, 她理解的公平, 是執法?公正, 不偏不倚。此世的人分三六九等?才?是理所當然。她從來沒有見過天?堂, 就不會有這麼大的落差。月池讀懂了?她的不解,她不得不殘忍地揭穿一個事實:“時春, 貓是打不過老虎的。在時代的潮流還沒到來之?前,我們無論?如何也?掀不翻這山。”
時春霍然起身:“可你明明已經做到了?, 你殺了?那麼多不法?之?人……”
月池道:“可還會有更多不法?之?人補上。我隻是在水麵砸了?一塊石頭, 可石頭會沉下去, 漣漪終歸會平息,會變得和我砸之?前, 一模一樣。我隻能拚儘全力,讓水花大一點,讓水中的蜉蝣有一段喘息的時間。”
這就是一個凡人,能做到的極限。而?那些?仁者高士,他們還抱著聖君、賢臣和盛世的夢想, 所以能堅持下去,能一次次地砸石頭,再一次次地看水麵合攏。他們堅信,隻要砸得足夠多,用力足夠大,就能填平滄海,再造乾坤。可她,她站在曆史的彼岸,就能明白,這隻是西西弗斯式的徒勞無用。【1】她說不出?誰更悲哀,她隻知道一點,那就是她累了?……
時春難掩痛色地望著她:“這不像我認識的李越。”
月池翹了?翹嘴角:“或許你從沒真正看清李越。”
時春按住她的肩膀:“聖人都有迷惘的時候,更何況是我們。你隻是暫時迷失了?,我們總會找到一條大道。事再難,難得過愚公移山嗎?即便你我身死,可同道猶存,世代相傳,神魂不滅,何苦不平?”
月池心神一震,她眼中的流光一閃而?過:“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是我著相了?。這或許才?是我來到這兒,死在這兒最大的用處。”
時春緊緊攥
著她的手,她的眼睛明如星子:“我不會讓你死的。”
月池沒有應答,她起身去和唐伯虎談了?一夜。第二日,唐解元居然願意回?去了?,他背著自己?的包裹,腫著眼對月池說:“千萬保重,我……”
他脫口而?出?是一聲嗚咽,他伸出?手,又礙於?男女之?妨縮了?回?去。他顫顫巍巍地走了?兩步後,月池卻突然叫住了?他,她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緊緊抱住了?這個對她來說如師如兄的男人,她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剛來到這個世上,遇到的都是惡意,隻有您一個人,心裡有著慈悲。”
唐伯虎泣不成?聲:“那、那……不過是杯水車薪。”
月池笑道:“那就夠了?。謝謝你。”
而?自這以後,時春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她本就是勤勉之?人,如今更是不惜一切。她堅持要和月池分開睡,每日寅時就起身,踏著露水前往臨時辟出?的校場。在一片霧蒙蒙中,她將士卒依水平均衡分為十隊,每組中皆選身具武藝和勇猛者作為隊長,帶領本組的人進行訓練。
這些?招募來的士卒最大的問題就是良莠不齊,無法?組成?集體陣戰,即便在基礎訓練中,都能高下立現。時春沒法?子,她隻能讓好帶差,儘快縮小差距,才?能組成?方?陣。這就形成?了?這樣的情景,一撥人在拎石鎖長跑,一撥人在練拳法?,一撥人在練器械,還有包括時春在內的幾個人來回?巡邏,糾正大家的動作。
拎石鎖的人長跑的人是臂力和體力還有待提升,在戰場上需要長途跋涉,需要連續作戰,如果到最後連刀都揮不動了?,那隻能玩完了?。而?且,士卒常拿著重物,到後麵拿輕兵刃時,自然會輕捷很多,這也?有利於?提高敏捷性。時春把道理一句句地掰開給?這些?人細講,末了?還撂下一句:“你們這樣的,連我一個女子都不如,還不快些?。你們要比賽,誰要是連續跑贏五次,就可以去打拳了?!”
這些?人在眾目睽睽之?下,臉漲得如煮熟了?的螃蟹似得,隻得使出?吃奶的勁,拎著石鎖在塵土中狂奔。
練拳法?的人比拎石鎖的人要好一些?,就是功
夫底子還不紮實。拳法?是一切刀兵的基礎,如果連這個都練不好,那即便手裡有兵刃也?不好使。習拳的人又被分為兩撥,水平較次的將六步拳和猴拳練習純熟,水平較好的就要能打出?一整套七十二行拳。時春喊道:“打起精神來,動作要快、要猛,要互相對打,誰要接二連三地輸,就得扣月錢,扣得月錢老娘一分都不會拿,全部給?贏家!”一時之?間,校場上人人喊聲震天?,打得簡直是難舍難分。
這些?人根底薄,又沒文化,是以非常聽話。可那些?練器械的人中,夾雜著武師,就有桀驁不馴之?輩。時春看一個叫何起的武師在空地上,將一杆長/槍耍得天?花亂墜,擺出?各式高難度的動作,周圍的人齊齊叫好。時春卻不由?皺起眉頭,她喝道:“上陣殺敵,靠得是真槍實戰,而?是不是這些?。你耍這些?花槍作甚?”
何起被當眾落臉,麵子就有些?掛不住了?,他自恃是宣府有名的武師,本是仰慕李越李禦史而?來,誰知來了?之?後,卻在他夫人麾下聽命,即便這個女人是有幾分本事,但是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屈居人下,心裡多多少少會有些?膈應。如今,他又被她這樣當眾責怪,心裡當然不舒服。
他語中帶刺道:“二夫人此言差矣,武藝之?道,學無止境,又哪裡是一個人能看得清,說得清?”
時春聽他的稱呼,就知他的挑釁之?意。出?乎意料的是,她聽到這種話時,心裡竟然有大石落地的感?覺,這麼多天?了?,終於?有傻子撞在槍口上讓她立威了?。她步行到兵器架前,單手拔起槍來:“既然看不清,說不清,那就來做過一場。打,總能打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