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趕到寶格楚他們的聚落時, 已經如雪人一般。牧民們急忙迎上來,將?他從馬上攙下來。他下馬後,大家才發現, 他凍得嘴唇青紫, 麵目白得就像紙一樣, 顯得那道橫貫臉頰的血痕更加猙獰。
賀希格聽到聲響,飛也似地奔出來, 一見他這般情狀, 早已紅腫的眼睛立即又淌下淚來。曇光已經說不出話了, 他強撐著指著藥箱, 對賀希格以目示意。
賀希格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她哭叫道:“你真的是瘋了!你……”
一語未儘, 曇光已然兩眼一翻, 徹底暈厥了過去。他的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鉛一樣, 魂靈卻越來越輕,往高處飄去。他仿佛掙開了時間的洪流, 回到了過去。那時父親還在,而他也還是個一無所知的孩童。
他拿著樹枝在地上亂寫亂畫。父親看到了就走上前來, 握住了他的手。父親的手很寬很厚, 能夠輕易將?他的手完全包住。他咯咯地笑出聲來, 卻聽父親道?:“彆笑了,快跟著寫。”
爹就這麼引著他, 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字。他現在還記得當時寫得那三個字——程雁書。這是他的漢名。很快,額吉就過來了。她總是要時時刻刻看著父親,不容他離開自己的視線半點。她不認識漢字,就一直纏著爹問。爹卻不想回答,爹一直都是這樣, 隻要看到額吉,臉就冷得像結了霜一樣。
後來還是他忍不住,告訴了額吉,說這是大雁的意思。額吉一下就笑了:“你們是想吃雁肉了,這有?什麼難的。我叫人打就是了。來,額吉的小雁,讓額吉抱你去。”嘎魯就是大雁的意思。
他靠在額吉懷裡,轉頭去看爹的臉。他的臉是那樣的扭曲,眼中閃爍著他看不懂的光芒。突然之間,他的眼睛合上了。他不知怎麼的,就倒在了地上,臉色青灰,一動不動,殷紅的血從他的胸口汩汩地淌出來,將?枯黃的草色都鍍上了一層明麗。
他急急地叫額吉去救他,額吉卻也一動不動。他開始掙紮,然後一低頭就看到額吉手中的長刀。她手裡拿著一把正在向下滴血的長刀……
曇光霍然坐起身,他滿頭大汗,氣喘如牛,正不知今夕何?夕間,忽然聽到一旁
的聲響。他警惕地轉過頭去,月池正望著他,她問道:“你夢見什麼了?”
曇光接過她遞來的水,一飲而儘。他麵上又浮現起出塵的微笑,道?:“隻是一些往事罷了。”多少恩怨情仇,多少喜怒哀樂,到頭來,也不過被這往事二字輕飄飄代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月池隻聽他道?:“有?勞女施主照顧,不知貧僧昏迷了多久?”
月池又替他斟了一杯水:“兩天了。咳咳……這兩天都是嬸子和賀希格在忙前忙後。我隻是,看著你罷了。 ”
曇光目露歉意:“讓她們掛心?了,小僧實在是慚愧。”
月池突兀道?:“多謝你。”
曇光一愣,他不由莞爾:“女施主何?須客氣,這都是小僧應有?之義。”
月池彆過頭去,又發出一連串咳聲,平複之後方道:“不必說這些客套話。大師救了我們兩次性命,我雖然……”
她一句話尚未說儘,簾外忽傳來嘈雜聲。原來是寶格楚與賀希格母女進來了。她們見曇光醒了,都是歡喜不已,一齊上來噓寒問暖。月池忙騰開位置。曇光卻深吸一口氣道?:“還請將藥材取來。小僧先替兩位女施主開方子。她們不能再耽擱了。”
這下連寶格楚都看不下去了,她道:“大師,你身上的凍傷還沒好全,好歹先吃點東西……”
曇光搖搖頭,隻是道:“勞煩女施主。”
賀希格緊緊咬著下唇,她風也似得將?藥箱搬過來,摔在了曇光麵前,她道:“隨你!”
寶格楚拍了賀希格一下:“怎麼和大師說話呢!”
月池站在一旁,心?中五味陳雜。她雖心有?不忍,可念及著時春,還是沒有?出言阻止。這些藥材皆出於汗廷,品質屬於中上,在曇光的指點下,給時春或外敷,或煎服。幾貼下去,她的症狀就有?所緩解。月池高高吊起的心?也終於落地了。
一日,她又在替時春擦藥。並不算寬厚的脊背上,卻布著好幾道?深深淺淺的疤痕。有?的傷痂正在脫落,露出淡粉色的新肉。月池看得心?酸,她不由輕輕撫上去。時春被她冰涼的手指凍得一顫。她回頭笑罵道?:“都快好全了。你又來摸什麼。”
月池將
?澀意又忍了回去,她也笑道?:“我是看你這痂掉一半落一半難受,想給你扯下來。”
時春忙攏起衣服,她道:“這可不成?。你真是,好轉了,就開始找事了。”
月池清咳了兩聲,她道:“不瞞你說,前些日子,我以為我八成要咳死了。”
時春笑道?:“可沒想到,這位大師,真有?這樣的本事。”
月池的眉間又爬上愁緒:“他救了我們兩次,我若不誠心?感激,就真真是沒良心,可是……”
時春接口道:“可是你擔心?。不管是為什麼,他明顯是有所求,所求還不小。你是怕欠了這麼大的情,卻根本還不上。”
月池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她道:“大姐真是越來越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