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人一下場,輿論風向就將矛頭全部都指向了大九卿。而給事中、禦史間的攪屎棍,諸如王時中之輩,又跳了出來“主持正義”。這世上,有的人殫精竭慮,不是為了捍衛公理,隻是享受在捍衛公理時,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萬眾目光集一身的感覺。不幸的是,言官中總少不了這種人,就像地裡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來一茬。
事情鬨成這樣,可著實讓皇爺傻眼了。他可根本沒有更換大九卿的打算。他年幼不知事時,是與先生們有些不睦,也嫌棄他們過於迂腐。可他如今已經長大了,也知道好歹了。李越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做皇上一呼百應固然重要,可也得有幾個敢於唱反調的人,才能讓他的尾巴彆翹上天去。沒了這些骨鯁直臣,還有誰願意奉他的命,去做儘那些得罪人的事呢?那起子小人當樂子還可以,怎可委以重任。
可他也尷尬,要撈回大九卿,他就得承認信是假的,然後把那群人打壓下去,但這麼一來,這夥白癡估計又要會錯他的意,從今之後再無人輕言動兵。可要是說信是真的,那麼先生們的欺君之罪,就是板上釘釘。天子的威嚴也不可不顧。
朱厚照愁得又吃不下飯,連例朝都缺席了一次。這下,劉瑾坐不住了。他特特來見朱厚照,也不說彆的,話裡話外隻說先帝爺對大九卿的厚待:“……奴才聽李太監說,先帝爺病重時,常召見劉尚書,一日劉尚書在病榻前跪得久了,難以起身。先帝爺還特特叫李太監把他攙扶出去,還賜予他玉帶、麒麟服、金幣、醇酒作為賞賜。這樣的恩寵,可是罕見呐。”
朱厚照聽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又好氣又好笑:“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居然也為他們說起話來。難不成是收了賄賂,動了歪心,才在這裡大放厥詞?”
劉公公唬了一跳,連忙跪下。朱厚照雖是開玩笑,可他明白,皇上最忌諱內侍與外臣交往過密。當年王嶽因何而去,蕭敬因何退居二線,劉太監心裡跟明鏡似得。可到了緊要關頭,他總得表明出態度來,萬一真禦駕親征了,那才是叫破喉嚨也沒用了。
他低頭謙卑道:“奴才哪有什麼歪心,奴才隻有對您的一片忠心。爺明顯是顧念舊情,老奴也隻是將您心中所想一一說出來罷了。爺,恕老奴鬥膽直言,要是真把這群人都撤了,您大力推行的新政隻怕就要……”
他欲言又止,朱厚照目光灼灼望著他:“就要什麼,說出來。”
劉瑾磕了一個頭道:“隻怕就要同煙火似得,放起來時聲勢浩大,光照九洲,落下來時就連一個響兒都聽不見了!”
朱厚照都被氣笑了:“我說老劉,你這膽子,是越來越大了。怎麼,不當佞臣,改當直臣了?”
劉瑾嘿嘿笑道:“爺又說笑了,奴才明明一直都是忠肝義膽呐。”他在心裡嘀咕道,我以前可勁吹,是知道我自己是在拍馬屁。正常人對馬屁不都是半信半疑嗎,可誰知道你,居然還都信了,又是鬥老虎,又是去親征的,搞得人家現在都不敢吹捧得太過了。哎,這年頭,佞臣也不好當啊。
朱厚照道:“朕心裡有數,你退下吧。”
劉瑾忙起身告退。在回東廠的路上,他都有點忐忑,誰知,他剛一到大堂,朱厚照的賞賜就緊隨而至。紅木托盤上整整齊齊放著一件鬥牛服。劉太監拿起這件衣裳,真是百感交集,這麼些年過去了,他終於又拿了一件鬥牛服了。
宮中、軍中都是暗潮湧動。本就身處浪潮中間的文官們自然更覺波濤洶湧。
內閣首輔李東陽的心態很好。他是真正將“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道理融會貫通的人。如君有道,他儘心輔佐規勸,如君無道,他就請辭回鄉養老。儘心竭力,卻不走極端,但求‘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
是以,外頭雖鬨得人仰馬翻,可他卻仍有閒心在家中飲酒。朱夫人聽到外頭的風言風語,也覺得難過,特地開了禁酒令,讓他輕快輕快。李東陽喜得胡須都在顫動,忙急著去開窖藏醇釀。
楊慎就是在此時登門拜訪。近日發生的事,徹底顛覆了這個年輕人的三觀。他急需向一個智者求教。
一老一小便在亭中飲酒。涼風徐徐,梔子飄香。李東陽道:“這是先帝所賜的內庫流香。快嘗嘗。”
楊慎卻不動作,他道:“世伯,大難當頭,您還喝得下啊。”
李東陽笑道:“正因以後可能要喝不著了,所以才要抓住機會。”
楊慎歎服:“世伯真乃高人。可我卻修為尚淺,事情變成這樣,我真不知孰是孰非。”
李東陽含笑道:“那不妨說來聽聽。”
楊慎起身踱步道:“含章、張彩他們,為國效命,身入虎穴,雖遭困厄,卻還不忘傳回消息。他們應是無過。而您和我父親他們,為顧全大局,而失臣節,於禮有過,可於國無失。我覺得,也不至於要淪落到身敗名裂的地步吧。”
李東陽點點頭,楊慎仿佛受到了鼓勵,越說越快:“東官廳那些將領是想保家衛國,建功立業。六科廊那些言官也是風聞奏事,履行職責。這一連串下來,誰也沒錯,可為什麼局麵會變成這個模樣呢?”
李東陽聽罷後道:“你還說漏了一點。六科給事中有些是在風聞履責,有些卻是煽風點火。其中少不了世家的動作。他們明著是為忠良,暗地裡是為新政。你沒有發現,我們當中,屬希賢公受得指摘最多嗎?”
楊慎這才茅塞頓開,他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罪魁禍首是這些壞種,真真是該死!”
李東陽搖搖頭,他長歎一聲:“他們也隻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真正的罪魁禍首,另有其人。”
楊慎不解道:“那是誰?”
李東陽苦笑道:“玩弄權術者,亦將為權術所噬。含章在外九死一生,老夫卻不得及時救援,的確是我等的無能。但武英殿上,眾人異口同聲,選擇鋌而走險。奸佞小人一哄而上,膽大到不惜動搖國本,也要落井下石。是誰逼得我們膽大包天,又是誰給了那些人這樣的熊心豹膽。用修,你可想過嗎?”用修是楊慎的字。
楊慎大吃一驚,一時難以言語。
李東陽道:“我們明明都在想折中的法子,去儘量保住含章的命,我早已修書於楊一清,使他在九邊營造聲勢,又差人往右翼,去震懾蒙古。可我們誰都不敢說,你說究竟是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