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達瑪急不可耐道:“我什麼都可以忍受。你答應過我的……”
月池正待回話, 就聽到腳步聲。兩人同時閉口不言,巴達瑪幾乎是立刻起身。她剛剛坐在一旁,滿都海福晉的貼身侍女塔拉嬤嬤就快步走進來。
她看著這樣的情形, 先是微微皺眉, 接著對著巴達瑪行禮:“見過小哈敦。恕我大膽,大哈敦已經有令, 您不可再來尋她的麻煩。”
巴達瑪撇撇嘴道:“我知道, 我隻是好奇而已, 所以才來找她聊聊。”
塔拉微微頜首,心知尊卑與彆,她不便與巴達瑪爭論,而是轉頭對月池道:“大哈敦有請。”
月池微微挑眉,她的耳畔仿佛響起了戰鼓的轟鳴, 終於來了……她麵上浮現和煦的笑意:“好, 請容我更衣。”
她穿了一身灰藍色的蒙古夾袍,足蹬一雙牛皮靴, 兩頰雖然凹陷, 可一雙眼睛仍是顧盼神飛, 一舉一動間, 儼然是一位風流倜儻的美男子。
塔拉都有些驚歎, 她能在漢人中混那麼久不被發現, 一是因漢人男子孱弱,男女之間差彆較小, 二就是因她的神態氣度,誰會想到,這麼一位落落大方,儀態瀟灑的人, 居然會是個女子。
月池來到了滿都海福晉的斡耳朵中。帳中充盈著溫暖與芬芳,觸目所及之地都布滿了繁茂的花葉。紫丁香、大婆婆納、雪絨花、織羽草等競相吐豔。花叢之上還掛著數隻鳥兒。黃褐色的蒙古百靈見到人來,就跳到了竹竿上,張口就發出一陣輕快響亮的吟唱。
勃勃的生機仿佛在此地永駐。可月池總覺得有一點不對勁。這時,她已經繞過了重重帷幕,來到了滿都海福晉的臥榻前。滿都海福晉早已屏退了其他人,就隻有外孫曇光守在她的身邊。
月池看到他們倆時,才意識到違和從何而來。斡耳朵中生氣盎然,可斡耳朵的主人卻已到了油儘燈枯的時候,濃重的死氣從她乾癟的軀殼中彌漫開來,描金彩繪的陳設都似蒙上了一層黑霧。曇光就靜靜地坐在她身側,仿佛要在悲傷中溺死。
滿都海福晉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緩緩道:“你倒是過得不錯。”
月池莞爾,她徑直坐在了滿都海福晉的床榻邊上,她道:“這都要仰賴大哈敦的恩典。”
滿都海福晉嗤笑一聲:“你謝錯了人。”
月池會錯了意,她先前一直都在疑惑,她與曇光離開隊伍後,隻趕了半天的路,就有土默特部的人來接應。來人明顯是有備而來,乾糧、水、車馬一一齊備,帶著他們三人橫穿各部的領地,直奔汗廷,途中沒有受到任何的阻攔。
這可就不是和尚和他手下的信眾能做得事了。答案隻有一個,這是汗廷的命令。但汗廷的人,按理不會看顧她和曇光。他們一個是蒙古內亂的罪魁禍首,一個是幫凶,不用繩索將他們拖回去都是大發慈悲了,怎麼會還弄了輛舒適的馬車?這般推斷也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一路的接應根本不是為他們準備的。
月池垂眸道:“我知道,大哈敦費心籌謀,本是想帶回自己的兒子,誰知天意弄人,濟農等不到您的救援,最後弄回到這裡的,卻是我。”這也算是極大的諷刺了,本為救親子而去,誰知卻救回了害死親子的仇敵。
曇光的眼中射出寒光,他道:“李禦史!”
出乎意料的是,滿都海福晉並沒有動怒,她道:“你又猜錯了。派人去帶回烏魯斯的人,不是我,而是圖魯。”
月池一哂:“這有何差彆,在救回親人的心上,母子應當是一致才對。”
滿都海福晉靠在了軟枕上,她的姿態十分鬆弛:“不對,我也派了人,但我派的人,主要是去幫助嘎魯放火。”
月池瞳孔微縮,在驚愕之後,她忍不住笑出聲來:“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大哈敦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滿都海福晉的眼睛依舊清亮:“以右翼對烏魯斯的看守程度,要將他帶回來,基本沒有可能,倒不如退一步弄回你。”
月池失笑:“可弄回我做什麼呢。讓我猜猜,您是想求和了?”
滿都海的胸膛都在震動,她看著月池就像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你不會真以為,你們那些孱弱渙散的軍隊,能對我們造成很大威脅吧?”
月池的目光湛湛:“沒到這兒來時,我的確也覺得我們不行,可來到這兒之後,我卻發現,原來大家都是半斤八兩。”
滿都海福晉笑道:“你未免也太高看明人,也太低看我們了。宣府之戰的教訓,你忘了嗎?”
月池垂眸道:“我誰都沒看,是您告訴我的。讓我猜猜,在我到此之前,您一定想好了對付我的辦法,要麼是嚴刑拷打,要麼是威逼利誘。但讓您沒想到的是,拜您好外孫所賜,我到汗廷時又一病不起。更出乎您意料的是,我居然是個女的。如不是用得著我,何必費神來治我的病?”
滿都海福晉道:“你們漢人皇帝鬨得動靜很大,一定要索回他的使臣,你忘了嗎?”
月池啞然一笑:“那您大可將我著婦人服飾,丟到兩軍陣前,既可壯自己的聲勢,又可以報仇雪恨,讓我因欺君之罪,死在自己人手上。可您不僅沒這麼做,還派心腹侍女來照料我,嚴守我的女子身份。您總不會是因為欣賞我,欣賞到連殺子之仇都能暫時擱置吧?”
月池再一次提及烏魯斯,滿都海福晉的麵容終於有了一絲僵硬。月池笑道:“您能容我如此放肆,就已經說明一切。當李越是李越時,才能在兩國之間說得上話。李越要是成了一介女流 ,自身都難保,又豈能派上用處。”
滿都海福晉驀然笑開,她的華發顫動,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我如今倒是真的有些欣賞你了。”
月池謙虛道:“謝大哈敦的厚愛。那我們,是否可以開誠布公談一談議和的事。”
滿都海福晉嘴角一翹:“不著急。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李禦史解惑。”
月池挑挑眉:“李越樂意效勞。”
滿都海福晉看向了曇光,她問道:“我想知道,你是用什麼辦法,讓我的外孫被你迷了心竅,為你所驅使?”
曇光一震,他眼中閃過痛悔:“嘎齊額吉……”
月池奇道:“難道他沒跟您說嗎?”
滿都海福晉目光如炬:“他說了,不過我想聽你親口再說一次。”
月池笑藹藹道:“其實很簡單,我隻是給了他想要的東西。”
滿都海福晉的眼睛微眯:“嗬,你給了他什麼?”
月池一字一頓道:“永生。我給了他永生。”
曇光的眼中閃過疑惑之色。滿都海福晉禁不住歎笑,她耳朵上碩大的紅珊瑚耳墜不住地晃動:“你自己都半死不活,居然說給了他永生。我問你,你憑什麼?”
月池不以為忤,她始終噙著笑意:“對於整個天地來說,人與蜉蝣沒有什麼差彆,都是脆弱、微小又短暫的生靈。但在人在看來,他們與蜉蝣有著巨大的差彆,最大的不同就在,蜉蝣不知生不知死,可人卻明了死亡為何物,也知其必然會到來。這既是人的天賦,也是人的重負。不論是帝王將相,還是愚夫蠢婦,都因畏懼死亡,而去不知疲倦地追求永生。”
“但因為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追求永生的方式也各有不同。俗人把血脈延續視為永生,隻要子孫綿延,香火不斷,那麼自己也能隨之不朽。而畸人則要更超脫一些,他們追求超然物外,魂魄不滅,永存於世。”
滿都海福晉饒有興致地聽到此處,她問道:“那麼,你是給了嘎魯,保持精神永存的辦法羅?”
月池笑道:“我怎會有這種辦法。而他也遠算不上畸人。”
滿都海福晉難掩訝異地看向曇光:“他可是出家人,虔信者。”
月池道:“可他的心卻非但沒有超脫世俗,反而被世俗所束縛,他和我們一樣,都是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