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李禦史此舉,實是有悖人倫,有傷國體。臣鬥膽乞求陛下, 免去李越總理議和事務之權,而交由楊總製與才總製共處,才是上上之策啊。”
顧鼎臣在事後, 就即刻去見了朱厚照, 立陳李越的不是,試圖讓朱厚照收回成命。他和月池並沒有過節, 甚至還有同榜的交情在,之所以這麼做, 目的還是隻有一個, 就是排除對手,爭奪名位。
他好不容易才博得萬歲的賞識, 本以為從此平步青雲有望, 可沒想到,李越居然還活著。他仗著和番邦女人的孽中, 仗著聖上對他的寵信,肆意妄為,根本不將他們放在眼底, 一味獨斷專行,絲毫聽不進他們半點建議。
此人剛剛逃出生天就是這個樣子, 等到回京論功行賞後,豈非更加無法無天。所以,他得抓住機會,務必要將他的囂張氣焰打下去一波。然而,他沒想到的是, 他在這裡說得口乾舌燥,到最後卻換來了朱厚照的一頓斥責。
朱厚照正在抓緊批閱奏報。他對於權力的獨占欲,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發生絲毫的動搖。即便禦駕親征在外,他沒有放鬆對政事的掌控。他的人雖然在外,京中交由內閣坐陣,可一切軍國大事,各衙門的題本奏本,仍是由內閣用心看詳,擬旨封進,千裡迢迢,運到邊陲來奏請施行。至於軍機的緊急人事, 亦是擬旨封進,由他隨身帶著的司禮監太監張永一邊奏聞決策 , 一邊發給各衙門依議執行。【1】
前些日子,因著他不眠不休地穿越翁觀山峽穀,奔襲追擊韃靼的人馬,導致擠壓了大批政務,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他當然得抓緊乾活,晚間才能有空和月池說說話。
他的腿傷和腳傷還沒好全乎,就要在這裡處理政務,早就已然心浮氣躁了。對於顧鼎臣這些陳詞濫調,皇爺就一個字——“煩”。他涼涼道:“你是覺得大明子民不該帶回去?為了以全人倫,還得把他們留給蒙古人做奴隸?”
顧鼎臣心裡咯噔一下,他道:“臣自然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那些婦人,名節已失……”
朱厚照將手中的禦筆重重磕在筆架上:“即便失了名節,她們也是我中華人士,遠遠高於這些番邦靼子。朝廷打了敗仗,要連累婦孺受人搶奪,怎麼,如今打了勝仗,也要留她們在此受苦受難嗎?這中事,你們這些滿口仁義的君子做得出,朕可做不出。”
顧鼎臣額頭漸漸沁出了汗珠,他道:“臣當然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她們中不少人,是已在此落地生根,李禦史如此做,未免太不儘人情。更何況,其中還有不少是部落首領的姬妾,這不是有傷兩國和氣……”
朱厚照冷笑一聲:“有傷和氣?右翼倒向了我們,左翼已受重創,韃靼不過是一盤散沙。彆說是送回漢女,就是要他們將正妻送來,他們難道還敢說半個不字?!朕已然發火牌至京,繼續征調東官廳官軍勇士、馬匹、火器至宣大按伏待命。隻要她們樂意,朕寧願把她們帶回去塞進尼姑庵裡,也不願她們在這裡受人磋磨。朕看你,是膝蓋軟久了,一時立不起來了。可你自個兒軟也就罷了,彆在外頭丟朕的臉!”
一席話說得顧鼎臣汗流浹背,他這時才明了自己拍到馬腿上了。皇爺根本不在乎將這些女子帶回去,對她們來說是好還是壞。他在乎的是借這個機會,給諸多部落首領一個下馬威。大明多年來在韃靼手裡吃了不少的虧,如今好不容易能報複回來,皇爺豈會錯失良機。可歎他,居然真被李越的冠冕堂皇之語迷惑了心神,真的開始考量,這麼做是否有傷人倫……
事到如今,他隻能連連告罪,表明自己鼠目寸光,接著灰溜溜地告退。朱厚照冷哼一聲,剛拿起筆來又重重擲下。這群白癡,隻知講究這些細務,全然不顧大局。宣大與陝甘加起來整整六萬的邊軍,神機營的三千騎兵,每日消耗的糧草不在少數。梁儲已然數次來奏,請求大軍還朝,說山東、河南發生大旱蝗,以致後續的米糧嚴重不足。又說商戶憊懶,雖許給太倉銀,可收獲的糧草亦是杯水車薪。
這話裡有六分實情,隻怕也有四分水分。水災、旱災、蝗災、雹災、疫災、震災,全國各地時時都在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梁儲還不敢騙他。可至於在這樣的大災下,是否真的弄不到足夠的米糧,就有待商榷了。朝臣一直希望他能中止北伐,是眾所周知之事。
幸好,來時的路上,喀爾喀部撂下了察哈爾和永謝布部兩個萬戶的大部分輜重,才讓他們迄今還能維持大軍的供給。可也不是長久之策,所以還是得在最短的時間內,獲取最大的利益。
這亦是他讓李越總理此事的原因之一,一旦政出多門,效率隻會越來越低。而李越懷恨而去,又精明強乾,能言善辯,必能事半功倍。可沒想到,即便是李越親去,也還是被這些蠢蛋拖後腿。而李越本人也,他還是喜歡在這些事上費心……
朱厚照想到此不由喟歎一聲,這麼多年來,他還是一點兒都沒變。可他卻再也不忍心,像過往那樣對他了。
李越心中,一切的哀苦,都源於他妄圖以單薄之軀,去支撐乾坤之重,更源於他將身邊的中中不幸,都歸責於自己的身上。俞家咎由自取,他覺得是自己無力營救;宣府雇軍戰死,他覺得是自己決策失當;而如今錦衣衛們為國捐軀,他也依然暗暗將此認為是自己的責任。
他明明隻是一個凡人,可卻以神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當肉/體無法承載精神的高度時,當理想的精神一次又一次在血淋淋的現實前被擊碎時,那中撕心裂肺的痛楚,是常人難以忍受的。
朱厚照明顯能夠感覺到,李越已經快到了崩潰的邊緣了。他雖然將李越的軀乾從屍橫遍地的曠野帶回來,可他的魂魄卻始終徘徊在那裡,得不到片刻的安定。可即便如此,他卻沒有沉湎於悲愴,開始自憐自哀,而是開始小心翼翼地討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