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李夢陽入京候審的旨意一發, 朝野上下便都知接下來的動向。諸人額首稱慶:“這看來是要打住了。”
刑部侍郎張鸞嫌惡道:“可算是消停了。我看有的人,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有皇上的恩寵,禁宮之物任意取用, 連穿得衣裳都禦賜的, 當然不必為阿堵物勞神, 可旁人總得要糊口,還要打點。”
工部侍郎張遇道:“誰說不是呢,每次京察就是斂財之日,他還要隨事來考,這不把底下的人都嚇死了。”
少監李宣點頭稱是:“除非他有本事把天下的貪官都抓了, 還能叫大家都靠喝西北風過活,他這套法子, 或許還有可行之日。就這樣下去, 當然要牆倒眾人推。連皇上,這次不也收手了。”
伯爵府中, 江彬是百思不得其解。冰鑒散發著森森寒意, 各色鮮果嬌豔欲滴。雪白的酥山上, 插滿花卉和彩旗。劉暉拿起碗, 舀了一大勺奶油,一麵大嚼, 一麵道:“這不應該啊。皇爺怎麼無緣無故打退堂鼓了?”
江彬罵道:“這種大事, 怎麼可能是無緣無故。”
劉暉不解道:“難道是李越又捅婁子了?這分明是對皇爺有好處啊。”
癭永望著酥山上滴落的水滴, 一臉愁色:“我早就說了,這太急了些。咱們和世襲的對上, 他還跑去和這上上下下的文官都杠上。這不是把皇爺架起來了嗎?”
劉暉切道:“那是皇上,他還會怕這個。那些人就算鬨騰又如何,秀才造反, 三年不成。胳膊還擰得過大腿?”
江彬亦沉思道:“更何況有人反對,就有人讚成。世上畢竟是下等人多,要是像以前那樣一成不變,底下人豈非永無登高之日了。”
江彬其實亦看得分明,隻要拉攏龐大的底層,改革就有了牢固的根基。底下的人中不乏有為之輩,還勝在數目眾多。他這段時日,一直在積極向底層士卒和將官宣揚聖上的仁政。而皇上,明顯也有所覺,不斷差人前往各地訓政,更是以戲目等手段,來拉攏人心。在軍隊中能如此,為何不能在文官中如法炮製?
他突然回過神來,喃喃道:“底層士卒已有破家之險,所以他們能毫不猶豫地要抓住救命稻草。”
許泰跟著道:“可士人不一樣,他們隻要考上,該有的就都有。而且他們畢竟讀過書,不是那麼容易忽悠,隻能靠壓。是依我看,還是時機不對。李東陽要不好了。他都那麼一把年紀的人了。”
劉暉一臉茫然:“那照你這麼說,這大九卿不都是一把年紀了嗎?”
江彬突然福至心靈,他霍然起身,來回走動:“對啊,對啊!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他沒必要冒風險,非趕在換人的節骨眼啊!”
江彬都能明了之事,月池豈會不知。她和朱厚照終究不一樣,他有選擇的權力,有等候的時間,可她,她早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了。
月池本以為,又會再演一次在宣府的鬨劇。她會麵臨一次千夫所指,群起而攻。可沒想到 ,四海這麼多的奏本,都是在要求嚴懲李夢陽及其下屬。沒有一個人敢將矛頭對到她的身上。人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他們心知肚明,李越有功勞傍身,又深受皇恩,如直接找上他,隻怕還要反為他所傷,倒不如殺雞儆猴,給他和他身後之人一個教訓。李越是不怕死,難道他身邊的人都不怕了麼。
這樣的結果,大大超乎月池的預料。月池在震驚之餘,更覺心下酸楚。她苦笑道:“這是在殺雞儆猴。”而李夢陽就成了那隻雞。
首輔李東陽病得越來越重了,他昏睡得時間越來越多,眼窩深陷,麵色乾枯,偶爾一醒來,不及和家人說話,卻開始馬不停蹄地交代後事。他問道:“咳咳,你可是還想,保住獻吉的官位?”
月池緘默片刻後道:“我隻想保住他的命。”
那日在李宅不歡而散後,她也去求見了朱厚照。她一向暢通無阻的宮禁,卻讓她吃了好幾次閉門羹。她獨自站在紅牆綠瓦前,聽著過往人的竊竊私語,心漸漸跌落塵埃。他想要的時候,她必須要給,而他不要的時候,她就是送上門也不管用了。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關係。她沒辦法叫他一直當傻子,他也沒辦法使她一直做玩偶。
月池突然感覺到茫然,告訴他真相又如何呢?等到他再一次發現,他們始終貌合神離,她始終有二心時,他隻會瘋得更厲害。她是“男人”時,朱厚照還會顧及她作為士大夫的尊嚴。可一旦她暴露身份成了女人,她可能會更受掣肘,她的秘密可能人儘皆知,她甚至還有懷孕的風險……就這麼沿著懸崖走下去吧,或許粉身碎骨時,還是另一種解脫。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巍峨的朱門,殊不知在她走後,有人又氣得摔了一地酒盞。
她終於還是做了最自私的選擇。她想,哪怕在隨事考成後再暴露也是好的,朱厚照絕對不敢在那時動搖核心人物的地位。她也有了更強的談判籌碼。
就為了這一點可能,她決定舍棄彆人。李夢陽聽了她的話,才付出一切,淪落到今天這個下場,可她卻連為了李夢陽,賭一場都不願意,她更不敢冒讓舒芬活著進京的風險。李夢陽和舒芬,一個對她有義,一個對她有恩,可她卻要眼睜睜地,看著李夢陽丟官去職,舒芬被戕害至死。
她對李東陽道:“我已經遣人去查探,江南士子背後,究竟是誰在作怪。”
李東陽微微頜首,他伸出枯瘦的手拉住月池:“含章,你需明白,作怪的人,不是一個兩個,而他們作怪的目的,也並非是想取獻吉的命。”光憑一個李夢陽,又能得罪多少人。
月池反握住他的手,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們隻是想,逼我退回去而已。李先生,可我這次若退了,日後又當如何。”
李東陽緩緩闔上眼,而頃才徐徐道:“欲速則不達。一朝一夕的勝負有何緊要。保養身子,十年之後,再論成敗。”
月池垂眸不語。李東陽見此情景,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疑惑:“含章,你素來豁達謹慎,如何會因虛無縹緲的壽數,這般情急。你……這究竟是為何?”
他怎麼猜得出呢,他怎麼會想到,他的得意門生是個女嬌娥,費儘心機把皇上騙得團團轉。
月池半晌方道:“您覺得,聖上待我如何?”
李東陽何等人,隻此一言就明了她的意思,他胡須顫動,欲言又止。月池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隻是,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
這說得相當直白了,李東陽麵色大變,他是早知皇上的心意的,半晌方道:“不必憂愁,隻需恪守君臣之限,聖上固然恣意,可待你卻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