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蹙眉道:“過分的就彆想。”
劉瑾一聽這話,忙湊上來腆著臉笑道:“不過分,不過分,一點兒都不過分。我備了一套女裝,你看看你……”
月池一震,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還是真是厲害啊。”
劉瑾嘿嘿一笑:“也是為了保命啊。”
月池不由啞然,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搖頭歎息:“老劉,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已經不是色/誘能解決的問題了。”
劉瑾卻始終無法理解:“他隻是要你愛他,和他做正頭夫妻而已,說白了,就是像先帝和張太後一樣,難道就那麼難嗎,你連女人都願意娶,怎麼對萬歲這麼一個大好男兒,反而不動心?”
他上下打量月池一周:”你該不會是石女吧?”
月池默了默道:“……我倒寧願我是石女。日後待他發覺,我給不了他所求時,屆時我們麵臨的風暴,隻會比現下劇烈百倍。”他如今愛有多深,屆時恨就有多重。而他劇烈的感情,隻會將所有人都絞碎……
都緣情孽前生造,唯有同歸慰寂寥。
暴雨過後,又添一重涼意。月池久久凝望屋外的綠肥紅瘦,突然問道:“這宮中,難道就沒有一個滄海遺珠嗎?”
劉瑾一驚:“什麼?”
月池回過頭:“先帝當年是如何在宮中長大,又是如何懷念幫助他的太監張敏,你難道忘了嗎?”
劉瑾顫顫巍巍道:“……可張敏,張敏他在先帝被發現後的第二天,就吞金自儘了啊。”
月池道:“你和他又不一樣。宮中豈有第二個萬貴妃。聖上還是想要自己的孩子的,這萬裡江山總需有人來繼承。”
劉瑾瞪大眼睛:“可你明知道,他不願意去……”
她的情緒陡然激烈起來:“那你就勸他去,哄他去,騙他去,不都可以嗎!你不是詭計多端嗎,怎麼法子隻能對下,不能對上?他已是二十六歲,卻是膝下空虛,你還在這裡拉無謂的皮條,不覺得自己是千古罪人嗎?”
劉瑾卻冷靜下來:“噢,你是要我想辦法,去逼心悅你的男子,去臨幸心悅你的女子?還是找一個身份低微的宮人,乾脆去母留子?若是前者,你何不自己去說,皇後對你情深似海,她為了你什麼都能不顧了,一定不介意幫你生個兒子,要是後者,這也好辦,就把你表妹叫來,來一個李代桃僵,這樣生下的孩子也和你有血緣關係,更易掌控。你覺得,咱們用哪個法子好?這事兒是我理虧,你說怎麼辦,我們就怎麼辦。”
月池久久沒有作聲,她又禁不住咳嗽起來,臉頰湧現一重異樣的紅暈。她漸漸彎下腰去,整個人佝僂下來。
劉瑾見狀,也拍了拍她的背:“你自個兒好好想想吧。”
劉瑾所料想不到的是,他才剛一出門,月池就緩緩倒下。而他沒走幾步路,就被仿佛從天而降的錦衣衛團團圍住。
劉瑾嚇了一跳:“你們乾什麼!瘋了不成!”
楊玉踱著四方步,從手下身後繞出來:“乾什麼?劉督主,皇爺有請!”
劉瑾一時麵如金紙,這下完了。
明黃色的真珠繡帳中,朱厚照靠在軟枕之上,擁著被褥,神態亦是十分憔悴疲倦。劉瑾被押進來時,他正準備服藥。他仰頭將這滿碗的苦汁一飲而儘,這苦澀的藥順著他的喉管,淌進他的心底,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著。
劉瑾摔在花紋繁複的金磚之上,一仰頭就是文彩輝煌的藻井。他隻覺頭暈目眩,剛想開口說話,就聽朱厚照道:“給他兩下。”
一旁的錦衣衛皆不敢動手,還是楊玉上前來,皮笑肉不笑道:“劉太監,得罪了。”
他揚手就是兩記耳光,劉瑾隻覺耳朵嗡嗡直響,仿佛有十幾隻蒼蠅在耳朵裡亂竄。他顧不得其他,急忙磕頭認錯:“是老奴該死,老奴罪大惡極,可老奴做得這一切都是為了您啊……”
朱厚照徐徐道:“你們都退下了吧。”
劉瑾眼見宮人魚貫而出,隻留下楊玉和另一個相貌平平的錦衣衛。隨著嘎吱一聲,重重門扉被關上。那位相貌平平的錦衣衛,開始說話。他一張口,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卻儼然是月池的聲氣:“居然在這個時候叫我過來,看來你是真的急瘋了。”
劉瑾隻覺五雷轟頂,他仿佛被誰硬生生抽走了脊梁骨,當場癱倒在地。等到這個竊聽密探將他們所有的對話都一五一十複述完了之後,他早已軟倒在地上,成了一灘爛泥。而楊玉,也由剛剛的洋洋得意,到驚駭莫名,再到伏地不語,汗流浹背。
暖融融的日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卻覺寒風砭骨,這種凝滯沉重的氛圍,仿佛一座大山,將他們壓在底下,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們這時才聽到朱厚照的聲音:“你以為東廠已是你劉姓家奴,禁宮已是你的後花園了?”
劉瑾隻能磕頭如搗蒜:“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老奴所言,並非出自真心,隻是想激一激她罷了……”
朱厚照擺擺手,他的辭色已然冰冷到了極點:“朕隻問你一句話,韃靼的那個孽種,究竟是不是她所出?”
楊玉咽了一口唾沫,劉瑾仿佛被誰紮了一下,忙不迭地解釋:“您誤會了,那絕對不是她的呀。滴血驗親,隻是她耍得詭計而已。那個孩子,和她一文錢的關係都沒有!以她的身子骨,若要生一個,就能要了她半條命啊。您是知道她的,在她心中最重要的是新政,為了新政必須留下有用之軀,其他的她根本就不放在眼底……”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朱厚照問道:“那個嘎魯呢?”
劉瑾隻覺一個頭兩個大,李越為嘎魯所救,她又和那個小王子滴血驗親,這才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難不成皇爺是為這個暈的?他隻能極力辯解:“那個不過是傻子罷了。”
他這話一出,又覺太沒說服力了,以至於口不擇言起來:“您想想,以她的心機,要吊著這麼一個粗莽漢子,叫他言聽計從,還不是手到擒來,哪裡還用得著玩真的。她身上還有傷呢,何至於在缺衣少藥的草原,冒險有孕。對了,還有王濟仁王太醫呢,他人還在東廠,隻要傳來他一驗,不就都清楚了……”
朱厚照默了默道:“去叫王濟仁來,按婦科的法子,仔細替她看看。”
劉瑾忙顛顛奔出去傳訊,又趕忙跪了回來。閣中又一次重歸寂靜。半晌,朱厚照才開口,對楊玉道:“將廣州、泉州兩地的關稅賬目,報一份給劉太監看看吧。”
楊玉一震,他想不明白,怎麼適才還要喊打喊殺,這會兒又把這等機要的事報給劉瑾了。
可他不敢作聲,隻能乖乖將賬簿交由劉瑾。劉瑾顫顫巍巍接下,這不看則已,一看則瞠目結舌。他道:“這才開關了多久,就有這麼大的利潤!”
楊玉道:“臣差聰明能乾的親信在兩地調查了月餘,是佛朗機等蠻夷,對我們的瓷器、茶葉、絲綢俱是愛不釋手,所求甚大。但我們的商人和百姓,卻對那些洋玩意兒沒多大的興趣。他們買我們的東西多,我們要他們的東西卻少,以至於兩地有了在這幾個月就吸入了大量的白銀。而當地的大員和皇商隻報了約一兩成回戶部,其餘九成就拿來分肥。依臣看,他們是卯足了氣力,要將南方四省的大員全部喂飽,以待長久把持財路。”
劉瑾一時目瞪口呆,這是仗著天高皇帝遠要上天呐。他忽然明白過來,為何李越不繼續開關,而要一定要堅持肅清吏治。吏治不整頓,大家忙活再多,也不過是為人做嫁衣裳。
他想了想道:“李越雖衝動了些,可她的確是為了大明江山而計。此等厚利,如任由這些蛀蟲鑽營,隻怕要毀於一旦。咱們那些官員,連您的好處都要搜刮,難道還會放過那些蠻夷嗎。要是他們敲詐勒索太多,誰還會萬裡迢迢趕來,給咱們繼續送銀子?”
道理很簡單,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佛朗機人為什麼願意給大明輸送那麼多白銀,是因為他們把東西運回去之後,能在本土賺取更多銀兩回來。可要是大明的官員獅子大開口,將貿易環境攪得一團糟,讓人家與官通商無利可賺,寧願通過走私渠道來獲取商品,這生意自然就是做不下去了。
朱厚照道:“朕正因顧念此,有意將與外邦通商建交之事,委托司禮監。”
劉瑾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隨後他的心中湧現巨大的驚喜。他就知道,皇上不可能厭棄李越,隻要他能搭上這艘船,自是有天大的好處等著他!他連連叩首:“老奴必當肝腦塗地,死後而已!要不,老奴這就去勸勸……”
朱厚照道:“不必你去。你們隻需要,替朕試試她。”
劉瑾和楊玉對視一眼,眼中俱是迷惑不解。劉瑾鼓起勇氣道:“老奴愚昧,不解您的意思……”
朱厚照偏頭笑道:“這有什麼不解的,就說朕要死了,看看她是什麼反應而已。楊玉和她打交道不多,老劉可是她的老熟人了,你猜,她是會去緊急運送嬰孩來魚目混珠,再塑父皇的舊事,還是滿宗藩搜羅年紀尚輕、性格軟弱的孩童,過繼在朕名下呢?”
劉瑾駭得魂飛天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是真心覺得,這些事李越都能乾得出來。朱厚照笑道:“不管她要什麼,你們都儘力幫就是了。”
楊玉猶豫片刻,終於支支吾吾說出來:“那要真是鬨得太大,動搖國本,我等是否要及時拿下……”
朱厚照微笑著搖頭:“你還是太不了解李越。取了她的性命,並不算是真正殺了她。隻有摧毀她的圖謀,禁錮她的自由,讓她一輩子都在四方天裡度過,才叫真正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