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無時(十二)(2 / 2)

從殘魂中隱約能看見渡鹿那張充滿怨氣的臉,他困在陣中,死死地盯著寧不為,像是要生吃他的血肉。

“寧——乘——風——”渡鹿聲音嘶啞,幾次都要掙脫那縛魂陣,卻又被血繩結結實實地束縛住。

寧不為扯了扯嘴角,“我問你答,或者搜魂,自己選。”

“都說了……你就能放過我?”渡鹿詭異地笑了一聲。

“當然不會。”寧不為坐在椅子上,手裡轉著那朱雀刀柄,“不過我會考慮讓你死得痛快一些。”

“哼。”渡鹿冷笑一聲。

“怎麼從臨江城逃出去的?”寧不為問他。

雖然當時他強行動用的反噬陣,但他自認那陣法完全沒有問題,絕對能讓渡鹿灰飛煙滅,結果對方的殘魂又出現在了雲中門。

“自然是有人助我。”渡鹿在縛魂陣中並不好受,不停地痛苦掙紮,卻無濟於事。

“什麼人?”寧不為將刀柄放在了桌子上,走到陣前。

“哈哈哈……什麼人……”渡鹿暢快地笑了,“一個你永遠都不會想到的人!你被騙了!我也被騙了!我們都被騙了!哈哈哈哈……我們、我們太蠢了,太蠢了!”

寧不為臉色一沉,“那人是誰?”

渡鹿的笑聲戛然而止,聲音中帶上了一絲茫然,“我不知道。”

寧不為眯起眼睛,“他指使你來搶玲瓏骨,又將你從臨江城救出去,你不知道?”

渡鹿嗬嗬笑出了聲:“玲瓏骨……玲瓏骨,都是因為玲瓏骨……如果沒有玲瓏骨寧家不會死絕,寧行遠為什麼要把它帶出來……為什麼要把它帶出來……”

寧不為臉色一變,“寧行遠和玲瓏骨有關!?”

“當然!當然!”渡鹿恨恨道:“都是因為寧行遠,一切都是因為他!為什麼……為什麼非要帶出來……否則寧家也不會被人盯上!我勸過他了!我勸過他了!可他鬼迷心竅執意要帶出來!他根本就用不上!帶出來隻會惹出亂子——”

“——你看看!乘風你看看!你看看寧家變成什麼樣了!我沒想殺他的……他是我師父……他是我師父啊……我怎麼可能想要殺他,可他要我的命!誰都不信我!誰都不信我!!”

“你們寧家自取滅亡!活該!活該!他是自戕!根本不是我殺的他——呃!”

他突然被人掐住脖子按在了陣中發不出聲音來,神色驚恐地盯著眼前的人。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寧不為冷冷盯著他問道。

渡鹿咧嘴一笑,“你終於肯問啦?晏錦舟不是逼你發過毒誓嗎?你不是口口聲聲對著天道發誓此生絕不會追查寧家之事嗎?”

寧不為手上的力道驟然收緊,厲聲道:“彆跟我提她!”

“嗬……她是你師父,怎麼不能提?”渡鹿殘魂上露出的眼睛裡滿是譏諷的笑意,“我殺了寧行遠,你又比我好到哪裡去呢——寧乘風!”

“你不追查寧家的事,是不能還是不敢!?”

寧不為將殘魂從陣中提起來,“我給過你機會了。”

渡鹿突然驚恐地掙紮起來,“不,你不能這麼做!你不能搜魂!寧家禁止搜魂!這是家法——”

“寧家早就沒了。”寧不為目光冷肅,單手掐了個訣,猛地拍在了殘魂的眉心。

渡鹿的記憶實在是乏善可陳。

他本是巽府寧城的小乞兒,整日在街上乞討,不過是機緣巧合被寧行遠帶回了寧府,說是做貼身侍從,實際上也隻是給他一個待在寧府的理由。

他十二歲入寧府,二十四歲被寧行遠收為親傳弟子,而後便一直被寧行遠教導。

直到有一年,他出府曆練遇險,誤入一處秘|境,卻正好碰見了寧行遠。

寧行遠看到他時臉上的表情有些驚訝,卻是沒有阻攔他與自己同行。

寧不為以渡鹿的視角抬頭望去,便見一道氣勢宏偉的大門橫亙在眼前,門上鑲嵌著無數珍貴的金銀珠寶,看上去……十分花裡胡哨。

門上龍飛鳳舞寫著三個大字——浮空境。

而後所有的畫麵統統變模糊一閃而過,再看清便是渡鹿回到了寧府。

其中有一天的記憶格外明顯清晰,情緒也尤為濃烈。

寧府,澹懷院。

“渡鹿,這是公子要的桃花釀,正好你回來,便給公子送去吧。”小丫鬟笑著將一壇酒遞到了他手中。

渡鹿微笑著接過,“公子不喜歡喝桃花釀。”

“這我也不知曉了,還是你在公子身邊伺候的時間長,咱們比不得你。”小丫鬟不軟不硬地刺了他一句,笑吟吟地離開了。

渡鹿抱著那壇子桃花釀,臉上的笑漸漸斂起。

他明明已經是寧行遠的親傳弟子,可做的依舊是下人的活計。

他抱著桃花釀去了前廳,卻沒有見到寧行遠,便又繞過前廳去了書房。

去往書房的連廊下,他餘光瞥見了前些日子被寧行遠接回來的那個小孩,據說是巽府商州辰城寧家那邊的小公子,在的旁支死絕了,被參州的那個寧帆帶去修了無情道,寧行遠將人帶回來費了不少功夫。

“乘風。”他站在連廊下喊了小孩一聲。

站在九葉蓮花叢裡的小孩子烏發雪膚,像個漏了餡的芝麻湯圓,聞言抬起頭來,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他,嘴裡還含著一片花瓣沒來得及咽下去。

“外麵落雪了,回屋子裡去玩。”渡鹿忍不住笑道:“下次出來記得戴披風。”

湯圓伸手薅了一朵九葉蓮,吧嗒吧嗒邁著小短腿往自己的屋子裡跑,結果跑得太快,腳下一滑,摔在了地上。

因為穿得厚,蹬著小腿好幾下沒爬起來。

渡鹿放下桃花釀,走過去伸手將他抱起來,還幫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笑道:“你跑慢一些呀,我又不會吃了你。”

小孩抿著唇,低頭從自己的手裡揪了片花瓣塞進了他手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渡鹿低頭看著手裡的花瓣,勾了勾嘴角,折身回到連廊下抱起了桃花釀,那片花瓣被他隨手丟在了地上,沾了雪的靴子將那花瓣踩了個稀爛。

他走到書房前,正要敲門,卻聽見裡麵傳來了一聲怒斥: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此舉不妥!”

渡鹿還是頭一次見寧行遠發這麼大脾氣,手僵在原地半晌,卻還是沒有忍住,悄悄推開了一條縫。

他隻看見了寧行遠的半個背影。

“這陣……需有人來祭……”另一個人的聲音很模糊,“……乘風……”

“不可能。”寧行遠冷聲道:“你最好趕緊打消這個念頭。”

“總要有人……”另一個聲音低笑一聲:“……渡鹿?”

站在門外的渡鹿猛地一僵,背後瞬間沁出了一片冷汗。

這次寧行遠卻沒有了聲音。

渡鹿隻覺得冷風刺骨,心中冰涼一片。

背對著他的寧行遠突然轉過身來,兩個人的目光有一瞬間的交錯,渡鹿抱著酒壇子猛地轉身消失在了原地。

他驚慌失措地跑過大片九葉蓮的花叢,滿臉都是惶惑不安。

寧行遠要用他祭陣!

他要趕緊離開!

他腳下一滑,整個人都摔在了地上,桃花釀灑了滿身,桃花的淺香混雜著酒氣融在雪裡,他抬頭,便看見花叢中向他望過來的寧乘風。

*

畫麵霎時一黑,寧不為猛地回過神來,迅速掐訣要往渡鹿的殘魂上拍,可終究是遲了一步,渡鹿的殘魂在縛魂陣中乍然消散,一縷青光猛地自縛魂陣中躥了出去。

朱雀碎刀緊隨其後,可到底是晚了一步,讓那縷青光逃之夭夭。

朱雀碎刀深|深|插|進客棧的窗欞裡,寧不為走到窗戶邊將碎刀拔了出來,看向縛魂陣中渡鹿殘魂的灰燼。

很明顯渡鹿的記憶被方才那縷青光動了手腳,而他竟一直沒有察覺,之前在一見峰也是這青光突然出現襲擊他……

這青光似乎是故意讓他知道渡鹿裡的這些記憶。

如果寧行遠從浮空境帶出來的玲瓏骨,那為何他在寧家十六年從未聽聞過有關玲瓏骨的消息?便是後麵五百年,十七州關於玲瓏骨的消息少之又少,起碼他根本沒有注意過,若不是後來聽說玲瓏骨被崇正盟視若珍寶,他壓根不會起這個心思。

寧行遠提起的“祭陣”又是什麼?為何要提他和渡鹿?

如果渡鹿是因為知道寧行遠要拿自己祭陣才對寧行遠起了殺心,他當時一個金丹期的修士,如何殺了當時已經是合體期的寧行遠?

如果這青光的目的是想引他去查寧家五百年前發生的事情——寧不為突然一愣。

他的手被人溫柔地抬了起來,手裡的朱雀碎刀因為他力氣過大染上了血,正滴滴答答往下落。

那軀殼動作很輕,將那枚碎刀從他掌心裡拿出來放到桌上,而後拉著他坐下,從懷裡掏出一瓶藥粉來。

寧不為下意識要將手縮回來,手腕卻被對方牢牢扣住,竟然沒能抽回來。

藥粉敷在傷口處還不算完,這軀殼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布條,不緊不鬆地給他纏了一圈,甚至還係了個挺好看的活結。

寧不為五百年都沒正兒八經包紮過傷口,現在冷不丁被人這麼溫柔地對待,被包好的手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僵在半空中沒動。

那軀殼無奈地托住他的手。

柔軟的指腹不經意間劃過他的手背,留下一陣溫熱的觸感。

寧不為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朱雀碎刀,語氣生硬道:“我去看看那倆傻子怎麼還沒回來。”

說完,不等那軀殼再有其他動作,他便大步衝了出去,猛地將門給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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