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肥章(1 / 2)

長安小飯館 櫻桃糕 19651 字 3個月前

沈韶光支使著於三登梯子換下原先食店的幌子, 掛上新做的酒肆招牌, 阿圓也在邊兒上指揮,“高了, 高了, 低了, 低了……”惹得於三回頭瞪她。

對阿圓的敵意,於三本來不大搭理, 但後來許是覺得這樣太吃虧, 又或者是小店的日子著實無聊, 便也回擊起來, 兩個人針尖對麥芒, 活似一對兒冤家。

不過也有好處,在於三的刺激下,阿圓的口才一日千裡,幾乎已經找不到曾經憨婢子的影子了。沈韶光對此很是欣慰。

沈韶光一邊兒攤著煎餅, 一邊與食客們提前道歉打招呼, “後日十五, 小店正式更名酒肆, 以後專營些酒肉菜肴,也有各色麵點餅食, 隻是晨間不再賣朝食了。還請各位客人也似如今一樣,常常光顧。”

當下就有七情上麵的,“啊?那我們以後去哪裡買這樣的好煎餅吃?”

旁邊的人也七嘴八舌:“哎呀,小娘子繼續賣朝食不好嗎?”

“我家小郎君每日都要吃過這餅才去上學, 突然跟他說沒有了,他不去上學怎麼辦?”

一個白衣士子搖頭,“某將遠遊,本以為回到長安時還能再吃到小娘子的煎餅,沒想到……”

有這些遺憾和盛讚,沈韶光覺得圓滿了。人心大約便是這樣,若走時,沒個挽留的,就太也沒有滋味兒,雖然這挽留並不會改便遠行者的心意。

另一位食客的遺憾,沈韶光卻有點受不起。

自那日柳豐提親不遂之後,便少來店裡了,但他不來,他的仆從來,依舊經常幾套幾套地買煎餅。

沈韶光自然也跟他這仆從說了。晚間柳豐親自過來恭喜沈韶光,又不無遺憾地笑道:“以後再難吃到小娘子的煎餅了,衙裡那幫饞鬼可如何是好?”

沈韶光除了回以微笑,不知道說什麼,這位柳郎君真是個君子人。

關於晨間朝食停業的事,沈韶光是認真思考過的。

如今晨間賣煎餅的收入所占比額很小,但占的精力卻不少,頭一晚要準備,第二日又早起,忙活到太陽高升再買菜準備午餐,一天三餐地忙活,著實有些累,是到了有所取舍的時候了。

況且,如今的酒肆是慣常不賣早點的,既改了酒肆,那就按照規矩來吧——免得被人挑理不是?沈韶光嗤笑。

沈韶光這兩三個月一直惦記著雲來酒肆的事。奇怪的是,那邊沒什麼動靜。

莫不是憋著什麼壞呢?又或者這事根本是那兩個坊丁蒙人的?再或者——真有什麼“祥雲”籠罩著自己,幫自己打點了?沈韶光有點種田文跳到懸疑文的感覺。

其實雲來那邊也鬱悶,尤其看到沈韶光堂而皇之地乾脆換了酒肆的牌子,馮掌櫃沒脾氣地笑了,小娘子,有貴人疼的漂亮小娘子,果真都硬氣得很。

沈韶光不知道馮掌櫃給自己安排的是言情寵文戲,決定踏踏實實走她的市井種田路線。

根據規模、位置、背景,自己的本事,沈韶光給沈記酒肆做了市場定位:中檔特色酒肆。

崇賢坊屬於中高端社區,不說達官顯貴、豪商富賈,便是普通住戶也小有餘錢。在這裡,破舊小館子利潤低不說,還容易被嫌棄,大酒肆畢竟曲高和寡,又不是東西兩市,隻單一個坊恐怕養不起——當然,沈韶光也開不起,那麼,一個乾淨的、有點情調兒的中等酒肆應該是合適的。

其實,沈記這點麵積,和正常的中檔館子比如雲來酒肆比,是有點小,但考慮到是在坊內,客流就這麼多,也就勉強算是了。

說到酒店的檔次,就要提菜品,這就涉及另一個定位——特色。

沈記酒肆的特色是小菜大做,或者如於三所說的,“以賤作貴”,通過精工細做的方式使這些普通食材升值溢價。

如今的中等酒肆,經營的多是魚、羊肉、牛肉類菜品,高端酒店除了地方豪華,菜做得更精細,食材也更高級,除了魚、羊肉、牛肉類菜品外,多有鹿尾、熊掌、駝峰一類珍肴。

沈韶光卻要玩個差異化營銷,堅定豬肉菜不動搖,再加上雞鴨等家禽——在這個時代,雞不算肉,價錢也便宜。

說到雞不算肉,還有個挺逗的事。貞觀時一代名臣馬周喜歡吃雞肉,一到地方上就吃雞。有人去告狀,太宗說:“我禁禦史食肉,恐州縣廣費,食雞尚何與?”看看,看看,李二陛下親口說的,雞肉不算肉!

雞肉不算肉,據說是因為雞小,不用專門的屠戶宰殺。沈韶光卻覺得,可能是因為喂雞用的糧食少,養起來也方便省事,不管鄉村還是城市多有養殖的,所以雞肉便宜,又因為便宜,所以被認為不是“肉”。

其實雞肉、豬肉都很好吃啊,也完全可以烹製出精美的菜肴,提升他們的檔次定位,扛起振興雞肉、豬肉的大旗,沈韶光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為了配合精致的烹調方法和中檔的菜品價格,沈韶光甚至專門去淘換了一批杯盤瓷器,有杯有壺,有大中小三個型號的盤子,又有湯碗、飯碗、湯匙等等,一色的潔白勻淨胎質,細膩光潤釉麵,沒什麼花紋雕刻,有種樸素淡雅的美感。

那瓷器商人說是邢窯瓷,沈韶光對瓷器名窯沒研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單以品質來說,是很好的。關鍵是,價錢不很貴。

瓷器商人說,邢窯雖然是老牌名窯,但如今有些式微,好多人更認定窯。

“定窯哪有這樣又勻淨又薄的胎子?”瓷器商人一副為邢窯不平,活像忠臣蒙冤的樣子。

沈韶光笑著付了賬,在瓷器店主人那裡得了識貨伯樂的美譽。

沈韶光又跟於三講擺盤的門道,顏色的搭配,留白的魅力……粗聽,你要以為她在教於三國畫。

“按小娘子的擺法,一盤能分成三盤了!”於三懷疑地看沈韶光。

沈韶光被人懷疑奸商也不生氣,“少放點菜不是目的,美才是目的。當然,也不能因形而損質,畢竟人家是來吃飯的,不是來吃盤子的。”

於三點點頭,覺得小娘子還有得救。

沈韶光又督促於三練習雕點蘿卜朵、黃瓜花什麼的。

學國畫的多少都能自己鼓搗鼓搗章子,沈韶光給自己刻過一個沈字章,就是蓋在煎餅袋子上那個,但讓她刻蘿卜花就不大行了,沒想到於三新上手就像模像樣,這大概就是天生的巧手。

阿圓看他們玩得有趣,也加入進來,雕了半截,看看於三手裡的,再看看沈韶光手裡的,生氣地把自己的塞在了嘴裡,“哢嚓!哢嚓!”從此絕了學雕花的心。

有前麵食店時期的積累,沈韶光的酒肆運行起來比真正的新酒肆要容易得多——不管是從客流方麵,還是自家經營方式上。

中午還要差一些,畢竟做官的、經商的好些都不在,晚間的時候幾乎天天客滿,其中不乏豪富。

沈韶光正盤賬的時候,走進來一個留三綹美髯、穿錦麵裘衣的老者。

時候還早,店裡沒什麼人,沈韶光請老者隨意坐了,又用小托盤端過一杯飲子來,笑道:“老丈喝些熱熱的紅棗枸杞飲子暖一暖。”

已經到了深秋初冬,不知什麼時候初雪即至。為了驅寒,沈韶光用薑、紅棗、枸杞煮了這紅棗枸杞飲子,喝下去,全身都暖融融的。

自從來了於三,又不做早點生意,沈韶光多了不少閒情逸致,比如煮點私房飲子。後來有熟客來便分出去兩杯,再後來便乾脆成了店裡的免費飲品。

聽沈韶光叫“老丈”,老者有些感慨地一笑,道了謝,端著飲子,又打量店內布置,目光落在那幅山村野店圖上。

沈韶光遞上菜單,老者看看菜單上的字,又看一眼那畫,“小娘子這菜單子是請何人寫的?”

“市井小店,講究不起,是兒自己胡亂寫的。”

老者有些驚訝地看著沈韶光,“那牆上的村店圖也是小娘子所畫?”

“是,胡亂塗抹,讓老丈見笑。”

“不知小娘子師從何人?”說完自己先笑了,可是魔怔了,小店主人能師從何人,但也或者是沒落了的大家子弟,又想到這店名“沈記”,便仔細地打量沈韶光,似想從她臉上看出另一個影子來。

沈韶光胡扯:“是一位舂米的李娘子。”也不算全胡扯,那位四十餘歲的宮女老師,原先確實做過舂米的活兒,哪怕後來轉司教學,手上曾經磨出的繭子也還在。

老者沒能從這嬌豔的女郎臉上看出什麼故人影子,便點點頭,民間能人異士很多,坎坷際遇者也很多,今日故地重遊,心頭纏綿著陳年舊事,故而見什麼都生出些疑惑來。

老者隨意地點了招牌的“獅子頭”“瑪瑙肉”“雞脯茄丁”“炸子雞”“魚羊鮮”“芙蓉肉”,又要了“醋魚”“燴菘菜”“香醋芹梗”“八寶豆腐”,酒也要了一角。

菜陸陸續續開始上,阿圓一盤一盤端過去,擺在食案上。

阿圓長於市井,又本也是粗枝大葉的性子,沈韶光雖也教了她些,動作上仍難免不夠細致,老者輕皺一下眉頭,卻沒說什麼。

沈韶光接過阿圓手裡的熱水壺,笑道,“兒給老丈先燙一小壺吧?”

老者點頭。

沈韶光在旁邊正坐,緩緩地把熱水注到燙酒的皿子裡,忖度著時間,手指碰一下壺壁,溫度適宜了,拿起酒壺,略搖一搖,使壺裡的酒熱度均勻,用雪白的布巾子擦過壺底,才給老者倒上一碗。

老者微笑著點下頭,讚的卻是彆的,“小娘子做得好瑪瑙肉。”

還沒吃,先說好,要麼是恭維,要麼是曾經吃過的,這老者想必是後者。

沈韶光笑眯眯地道謝,又請客人慢用,便拎著壺去了廚房間。

其實店裡一般都是直接端上燙酒的皿子,倒好水,就不管了,由客人自己燙酒,但剛才阿圓動作大,似惹人不快了,沈韶光便去描補描補。

想來這老丈非富即貴,家中規矩嚴,婢子們都屏聲靜氣、小心謹慎,沒見過阿圓這樣的……

沈韶光護短,覺得阿圓動作雖大了些,但算不得粗魯,最多算是——率真可愛,看來旁人並不這麼想。唉,服務業啊……

沈韶光又疑惑,這老丈非富即貴的身份,怎麼身邊沒帶個隨從奴仆,就自己個兒跑到外麵吃酒來了?

正琢磨著,老丈的仆從來了,還帶來一個熟人——林少尹。

“安然,來!”老者笑著招呼林少尹。

以字相稱,見到林少尹依然安坐,恐怕不隻年齡高,身份也高,沈韶光猜,這位想必是朝中大員,三品及以上的。

果然,林少尹上前行禮,稱“李相公”。

謔!當朝宰輔。

兩位高官寒暄,那位宰輔的仆從過來要求包場。

沈韶光笑著答應了,包場這種事,最喜歡了,乾活少,又有錢拿。當下利利索索地在紙上寫了“貴客包場,敬請見諒”,親自貼在往常當成菜品廣告牌的木板架子上,拿到門口支開。

小風鑽進綿袍領子,沈韶光攏一攏領口袖子,看看天色,有點陰,保不齊明天就會下雪。進了屋,隨手關好門,落下毛氈門簾子,又進廚房囑咐於三和阿圓兩句,就盼著客人吃得好,於包場費外再多給些小費——有錢人大多手鬆。

回到櫃台後發現忘了給林少尹端紅棗枸杞飲子了,但看他們已經吃起酒來,也便作罷,隻在櫃台裡貓著。

阿圓拿托盤端了醋魚上去,這回動作就輕柔多了,沈韶光暗歎孺子可教。

李悅嘗一筷子醋魚,“清爽淡薄,有江南煙雨的味道!”

林晏微笑,也夾了一箸,確實,清淡新鮮,迥異京裡蒸魚的厚重,倒更似魚膾。林晏用眼睛的餘光看一眼那邊高大櫃台後的店主人,祖母的舌頭果然靈,沈記確實換了庖廚。

“彼時閒暇,嘗泛舟湖上,便是有些微風雨也不回去。披蓑戴笠熬上半天,總能釣上幾條魚來,以鯉鯽居多,間或也有鱖魚,有一回還釣上了一條四腮鱸魚來——隻可惜沒有嘉賓分享。” 李悅的笑漸漸淡下來。

停頓了一下,李悅複又笑了,“在江南時,時常惦記京裡的濃油赤醬,惦記晨間的胡餅芝麻香味,還有西市胡人酒肆的把子羊肉,如今回了京,又惦記起吳中的蓴菜羹、鱸魚膾來。人哪,還真是奇怪。”

林晏平靜的聲音:“江南濕潤溫暖,京裡四季鮮明,各地飲食與其氣候、物產相關聯……”

沈韶光一邊算賬,一邊支棱著耳朵聽人聊天。嘿!這位宰相有多文藝,這位少尹就有多麼地不解風情!

老相公聊的是江南煙雨、蓴鱸之思,林少尹說因地製宜、地移食易,就仿佛詩歌對上自然課……林少尹真是白瞎了他那張如詩如畫的臉啊。

沈韶光偷眼看看那位宰相的側顏,真是個帥老頭兒,眉眼溫潤,又帶著點曠達,三十年前估計也是女郎殺手。跟這位經年的真金華火腿比,林少尹隻能算半熟的頭年貨,“文藝少女”沈韶光馬上對這位少尹嫌棄起來。

李悅卻不嫌棄,頗慨歎地點點頭,“你說得很是!想多了,平添多少遺恨。”

林晏冷清的眉眼終於控製不住閃過一絲憾然,很快又歸於了平靜。

不知是天陰還是天黑得越發早了,屋裡漸漸暗下來,沈韶光端了大燭台過去,放在兩位客人不遠處,把壁上的燈也點著了,又重新給兩人燙了酒。

看酒肆小娘子輕柔舒緩的動作,雅致嫻靜的麵龐,李悅突然想起她叫的“老丈”來,笑道:“也不怪我總是懷想過去!適才進來,小娘子叫我‘老丈’,我還愣怔了一下,原來雖不曾‘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也已‘老之將至’。”

李悅晚婚,前麵幾個兒女又沒立住,現在還沒有第三代,平時同僚叫的都是官稱,乍然聽人叫“老丈”,不免有些不適應。

沈韶光手一頓,接著拿白布巾擦過酒壺底,輕輕地給李相公倒上酒,“郎君請用。”

李悅和林晏都愣一下,繼而李相公便哈哈大笑起來,便是林晏也忍俊不禁。

“你這女郎啊——”李悅指指沈韶光,笑道,“真是促狹。”

沈韶光皮厚,笑道:“之前是兒叫錯了的。”

李悅又笑起來。

林晏看一眼沈韶光,適才燙酒時還有兩分仕女樣子,這會子笑得眉眼彎彎,似調皮小兒,再想到她過去各色奇詭言論,不免再次給沈韶光扣上“巧言令色”的章子。

阿圓又端了炸子雞上來,沈韶光幫忙擺在案上,笑道:“這道菜,是用三個月以內的嫩雞,先煮、再隔水燉、再炸製出來的,外脆而裡嫩,需趁熱吃,兩位郎君請用。”說完微微一福,隱回了櫃台後麵去。

今天李悅來到崇賢坊,故地重遊,想起許多的前塵往事,再加上老友的托付,對著林晏,便傷懷感慨起來,但這傷懷感慨卻被沈韶光一句“郎君”給趕跑了大半兒,李悅也就不再說那不開心的事,轉而專心替老友辦起差來。

“安然年幾何矣?”給人提親總是從問年齡開始的。

“晏二十有五了。”

“合該娶個新婦了。家裡太夫人可有中意人選?”

沈韶光差點擊掌,我說我是被廚藝耽誤的半仙兒吧?“必得佳婦”應在這兒了,宰相做媒,那必須是高門貴女啊。

“晏不知。”林晏回答。

不知道就是沒有,李悅笑道,“某前日去秦仆射家吃酒,見他家小五娘出落得越發好了。上次見她還是三尺小童,梳兩個鬏髻,卻已經能把《論語》《詩經》背全、做一二小詩了,隻是有些調皮。這次再見,已完全是大女郎模樣,性子也沉穩了……”

林晏隻聽著。

“安然可見過這秦家小五娘?”李悅卻轉了話頭兒,挑眉笑問。

“晏見過這位女郎。”

李悅就這麼笑著看他。

林晏抿抿嘴,正色道,“晏門庭衰微,恐不配秦氏女郎。”

沈韶光筆在賬本上一頓,秦五娘那樣的貴女加美女加才女,竟然不願意嗎?所以,果然林少尹在懷念他那未婚妻,深情人設不動搖?好男人……

片刻後,李悅問道:“安然還在介意當年崔尚書流放,秦仆射沒有相幫之事嗎?”

林晏看向李悅,過了一會方道,“晏並不敢怪誰,隻是——晏與秦家行事方式不同,便是結親,也難香甜。”

李悅並不算是脾氣非常好的人,但對這個後生晚輩格外耐心。

看著掛了氈簾子的門,李悅緩緩地道:“回京以後,這是我頭一回來崇賢,當年卻三五日便要來一回的。這坊裡住著我的兩位故人,其中有一個你當知道,便是在廣平書院的西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