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的時候天隻是有些微的陰, 沈韶光不信邪地跑到西市,逛了逛菜市場, 買了點兒蒸夏糕用的葡萄乾兒和糖,又去著名的食肆吃了兩碗酪漿櫻桃, 等出了食肆, 天就變了。
沈韶光快步往回走, 才出西市, 就起了大風, 雨點子也砸了下來。
雖帶了傘,也斷不能與這樣的強對流天氣對抗,沈韶光趕緊又跑回西市東門口兒廈子底下避雨。
廈子下麵擠擠挨挨, 都是出門被淋的倒黴蛋。
“去年雨水少,今年雨水倒是勤。”
“去歲這個時候聖人正去圜丘求雨呢。”
“聖人到底是聖人,受上天眷顧, 我記得,求過雨沒幾日,就下了甘霖。”
……
聽著兩人的閒聊,沈韶光一邊胡嚕剛才遇雨又奔跑亂了的鬢發,一邊感慨,出宮滿一年了呢,現在想想宮廷生活, 已經有點恍如隔世的意思了。
宮裡入夏第一場雨慣常要吃槐葉冷淘迎夏。所謂冷淘者, 就是後世的過水涼麵。而到沈韶光生活的二十一世紀, 還有不少家庭遵循著“冬至餃子夏至麵”的傳統。從這種飲食習慣的傳承來看, 我大中華民族真是長情。
宮廷裡槐葉冷淘的麵條與民間並無大不同,都是采嫩槐葉,搗爛取汁子,和在麵裡,這樣做出的麵條顏色碧綠,有股子槐葉清苦的香味。
當然宮裡的麵條要做得精細一些,畢竟有專門抻麵的,要寬有寬,要細有細,最細的比頭發絲兒粗不了多少,而且中間不斷,一根麵能煮一小碗,簡直神乎其技——但再怎麼說,也還是那個東西。
宮廷槐葉冷淘與民間的差彆在澆頭兒上。
先帝當年吃冷淘最愛澆 “消熊”“棧鹿”,玉尖麵也愛這個餡兒,大夏天的,也不怕上火。
今上就靠譜多了,最愛澆鱔絲或鱸魚片。鱔絲先油煎再用骨湯燉,是道費工夫的菜,味道很是香濃;而鱸魚片則要清爽些,低溫油溜一下,另起鍋爆香蔥薑,放醪糟及魚片,調味後即出鍋,時候長了便沒那麼鮮嫩了。
各宮有頭有臉的妃子們口味又各不同,但總體上都隨著陛下,故而一立夏,長安城的黃鱔、鱸魚就漲價。今天沈韶光逛了逛,這才半下午,就沒有鱔魚賣了。
民間的冷淘就簡單多了,清醬汁、蒜泥、醋、芝麻醬調成的小料,再放點嫩胡瓜絲,便足以讓人吃兩大碗了。阿圓說原先米糧店娘子都是直接澆鹽鹵水……
沈韶光又懷念起前世的炸醬麵和西紅柿雞蛋麵來。炸醬麵現在還能複製,西紅柿雞蛋麵則不可能了。
要不今晚就吃炸醬麵吧?是用三分肥七分瘦的豬肉炸醬,還是用鵪鶉肉炸醬?今天上午送來的鵪鶉肥大得很,若切小丁炸醬,應該很香……
沈韶光琢磨過水涼麵一百八十種吃法兒的時候,雨漸漸沒了剛才的氣勢,卻猛火改慢燉,淅淅瀝瀝起來,沒有停歇的意思。
“阿郎,那邊西市門口沈小娘子似乎被雨阻住了。”才從延壽坊宋侍郎家出來,劉常一眼看到沈韶光,想了想,輕輕敲車壁提醒林晏。
林晏撩開車簾,看到人群中的沈韶光,白衫緋裙,抱著兩包東西和傘,形容似乎有些狼狽,正微仰著頭看天。
林晏的眼神兒並不太好,看不清她的麵部神色,隻那模糊的樣子,竟感覺有兩分傻氣——或說稚氣。
放下車簾,林晏吩咐趕車的奴仆:“去那邊接上她。”
見有侍衛的車駕過來,避雨的人以為是貴人要去逛西市,都紛紛往邊上躲讓,又在心裡腹誹,貴人們真是有病,這種天不好好在家呆著。
沈韶光卻認出了林晏的車,上麵有族徽,旁邊那位騎馬披蓑戴笠的劉侍衛也沒錯。
劉常下馬,走過來叉手,輕聲道:“小娘子,跟我們的車回去吧。”
能搭便車當然好,沈韶光也不矯情,笑著道謝,舉傘走過來。
車夫給她放下車凳,劉常不敢相扶,隻站在隔一步遠的地方,防備她腳下打滑摔下來。
林晏撩開車簾,沈韶光對他一笑,穩穩地上了車。
跪坐在林晏對麵,把買的糖、葡萄乾和傘放在旁邊,沈韶光笑著頷首做禮,“今日多謝林郎君了。”
“順路罷了。”林晏淡淡一笑。
沈韶光垂目微笑。
一沒人說話,外麵雨聲瀝瀝,顯得車裡格外安靜。
兩人不是第一次相對而坐,卻是第一次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裡相對而坐,也是第一次沒有食案在中間,這樣顯得兩人距離格外地近,沈韶光都能看清林少尹袍子上的花紋。
林少尹今日穿的是禮服,莊重的顏色,挺直的腰背,顯得威儀更盛,算一算,哦,今天有朔望朝會……
目光順著袍子往上走,雪白的領子,刮得乾乾淨淨的平下巴,頭一回發現,林少尹竟然有唇珠,嘖嘖……沈韶光的目光在林晏好看的唇上流連了兩圈,才又往上,鼻子很高挺,再然後便對上他的眼睛。
沈韶光挪開眼,若無其事地笑道:“也多謝太夫人的掛毯。這般貴重的東西,兒實在有些受之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