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回一樣,他一下子就反應過來自己是做夢。
但又有些不同,夢中的感覺沒有之前清晰,好像有些模糊和遲鈍。
不過,他很快就明白過來,不是模糊和遲鈍,而是之前的夢境過於清晰。
他猶豫著,開始打量四周環境。
這是一處破舊的小院子,非常非常小,還不如他的寢宮一半大。
牆皮斑駁,牆頭上生著枯黃的雜草,牆角下是一小片菜地,長著幾棵歪歪扭扭的蔫蔥。
一共兩間屋子,堂屋和東屋,在東屋旁邊搭了茅草房,隻有頂棚,沒有牆壁,是廚房。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走到灶台邊的大缸跟前,低頭往裡看去。
缸裡有小半缸水,他一低頭,就看到自己的倒影。是一名眼睛大大、臉頰凹陷,餓得皮包骨的男孩。看著身量,不過十一二歲,但其實已經十四歲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知道,想來是妖法作祟。
他低頭看著身上的衣裳,已是入了秋,天氣寒涼,但是男孩穿著短得露出手臂、小腿的衣衫,而且綴滿了補丁。
露出來的手腕、腳腕,細瘦伶仃,幾乎是皮包骨頭。
眉頭緊緊皺起。
這次入夢又是怎麼回事?
因為之前的幾次入夢都是有緣由的,他不免聯想自己這次要經曆什麼。
“吱呀。”正想著,身後傳來開門聲。
他轉身一看,一名同樣穿著寒酸、麵有菜色的少女走了進來。
她的穿著並不比自己好多少,裴九鳳甚至注意到她的頭發。
他後宮裡的美人們,都擁有一頭烏鴉鴉的柔順長發,但是這名少女的頭發又乾又黃,簡直跟枯草一般。
他情不自禁地擰起眉頭。
他固然視紅顏如枯骨,但不代表他欣賞真正的窮酸模樣。
“大根!”少女關上院門後,卻是眼睛一彎,露出欣喜的笑容,邁著小碎步朝他走來,“姐今天撿了三片白菜,一根蘿卜,一把豌豆!今天的晚飯有啦!”
撿?!
裴九鳳緊緊皺起眉頭。
隨著少女走近,他明顯聞到一股不美的氣味,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目光落在少女臟兮兮的發辮上,麵露厭惡。
怎麼能這麼臟?
看一眼都惡心!
如果現實中膽敢有人這般出現在他麵前,他一定砍了她的頭!
“大根你怎麼了?你快來看呀!”少女似乎沒有發現弟弟的異常,伸出一隻細瘦如雞爪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姐今天跟人打了一架,差點被人撓破臉才搶來的!”
如果是從前的裴九鳳,一定揮開她的手,讓她滾開。
但是經曆過前幾次夢境的不快遭遇,他壓製住脾氣,強忍著不快往那菜籃子裡看。
隻見裡麵躺著三片蔫巴巴的菜葉子,還有一根兩指粗的蘿卜,也是蔫巴巴的,根部黑了一塊,顯然是壞了被人丟掉的。至於一把豌豆,裴九鳳搭眼一掃,不過十幾粒。
他很快想到什麼,冷冷發出一聲:“嗬!”
這是為了告訴他,百姓們生活困苦,吃都沒得吃,教訓他來了?
他素來聰明,心下有些確定了,的確有妖人在京中,甚至在宮中,就為了教訓他。
百姓苦不苦,與他何乾?
這天下他不愛,這世間他不愛,百姓是苦是甜也跟他無關!
他一臉漠然,隱隱透著譏諷,對少女的歡喜全然無動於衷。
少女仿佛沒感覺到,樂滋滋地跑去灶前,就要燒水煮晚飯。
“大根,來給姐姐生火。”少女喚道。
裴九鳳一動不動。
“叫你呢,愣著做什麼?”少女從缸裡舀水洗好菜,隻見他還不動,有些不高興了,走過來在他後腦勺上呼了一巴掌:“醒醒!餓傻了?迷瞪什麼呢?讓你生火呢!”
裴九鳳猛地瞪大眼睛!
眼中迸出怒意!
她居然敢打他腦袋!
“我不去!”他開口道,發出嘶啞的聲音。
“慣得你!”少女卻不是什麼溫柔姐姐,哪怕她帶著食物回家時滿眼笑意,看上去溫柔可親,但是弟弟支使不動,讓她笑意收起,毫不客氣地揍他:“爹娘都死了,就咱倆相依為命,你還不幫襯著點,想死啊?!”
裴九鳳聽她說“爹娘都死了”,下意識地想,這應當是作法的妖人在告知他身份信息。
“滾開!”他瞪了少女一眼,同時後退兩步,躲開她的巴掌。
少女反瞪他:“你敢叫我滾?你忘了是誰養著你?好,你不聽話是吧,晚飯不要吃了!”
說完,氣呼呼地自己去燒火了。
裴九鳳不稀罕吃。
那籃子裡的食物,給狗都不吃。
在宮裡,他連山珍海味都懶得多夾一筷子,想讓他吃街上撿來的爛菜葉子?他寧願餓死!
少女是個狠心的姐姐。
煮了白菜、蘿卜、豌豆後,果然自己一個人吃了。
吃完,她自己刷鍋洗碗,然後氣呼呼地回屋睡下了。
裴九鳳在她做飯的時候,出去溜達了一圈。
作法的妖人又沒說讓他一定待在這裡。
隻是,剛走出家門,就看到窄小破爛的縣路上,行走著寥寥行人,個個衣衫襤褸,瘦得皮包骨頭,雙目無神。
他眉頭一皺,立刻回家,關上了門。
真難看。
那妖人故意汙他的眼。
嗬,他不看就是!
天黑後,裴九鳳就進了屋,卻被硬邦邦的床板、破舊而有異味的被褥給逼出來了。
黑著一張臉,他站在了院子裡。
漸漸的,夜深了。
他感到很冷,冷得受不住。
不得不回到屋裡,直挺挺站在空處,遠離破舊臟亂的床鋪。
站了半夜,月至半空,他在寂靜中聽到另一間房間裡傳來少女的輕微鼾聲。
她似乎睡得很香。
裴九鳳站得累了,雙腿僵硬而酸痛,麵色變了幾變,逐漸惱怒起來。
彆讓他逮到那妖人!
他饒不了他!
又累又冷又餓,裴九鳳熬過了一夜。
等天亮一點,他開始搜尋家裡的食物。
他不信一點米麵都沒有。
但的確沒有。
米缸裡乾乾淨淨,一粒米都沒有。
“你在找什麼?”少女起來了,打著哈欠,頂著一頭梳過了,但是臟兮兮、乾枯發黃的發辮走來,“是餓了嗎?昨晚讓你吃你不吃。”
裴九鳳計算過了,他在夢裡起碼待了一夜了,但卻沒有蘇醒,顯然還不知道要待多久。如果妖人要作弄他,肯定要他吃點苦頭才肯放過他。
比如,吃狗都不吃的食物。
他且忍一時。
待他醒後,立刻尋高僧作法,驅逐妖物!
“我餓了。”他抬眼看向少女道。
少女到底是姐姐,憐惜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走吧,跟我出去找吃的。”
裴九鳳偏頭,打開她的手:“彆碰我!”
“啪!”少女給他後腦勺來了一巴掌,“沒大沒小!怎麼跟姐姐說話呢?”
裴九鳳:“……”
孤要砍了她!!
少女帶著裴九鳳出了門,去往菜市場方向。
早上的人還算多,許多菜農進城來買菜。這年月不好過,丟菜葉子什麼的,都是大戶人家的奢侈行為。事實上,爛菜葉子也是可以賣錢的,一小堆一小堆的,大約三斤,要兩文錢。
“你連兩文錢都沒有?!”裴九鳳擰眉看向少女,似乎沒想到她這麼窮。
少女道:“做什麼夢呢?我們欠著八兩銀子呢!”
兩人的父母去世時,為了安葬他們,姐弟兩個欠了八兩銀子的債。
這個消息自然而然地出現在裴九鳳的腦中。
他勾了勾唇,神情嘲諷。
“大春!大根!”旁側,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跑出來,雙眼亮晶晶的,“王老爺家施粥了!快去拿碗啊!跑快點還能搶半碗!”
說完,一溜煙兒跑遠了。
王老爺是本縣的一個鄉紳,他是個善人,每個月都會施粥兩次,養活了不少人。
少女眼睛一亮,立刻拉起裴九鳳,飛也似的往家跑。
取了兩個粗瓷碗,又飛也似的跑向王家施粥的地方。
排了一刻鐘的隊,裴九鳳終於捧住了半碗熱粥。
在他幼年時,也曾吃過殘羹冷炙,因此對於熱騰騰的米粥,倒不很抵觸。
餓了一整夜的肚子咕咕直叫,胃裡也餓得抽痛,但天子的驕傲還在,他一手端著碗,準備回到家裡,將碗擺在桌上,拿調羹慢慢吃。
少女就不一樣了,幾乎是立刻捧起碗就喝。
呼嚕嚕的,吃相很差。
裴九鳳眼裡閃過嫌棄。
“大根,你吃啊!”少女喝了一半,見弟弟不動,詫異地道。
裴九鳳冷冷道:“我回家吃。”
“那就——”來不及了。
後麵的幾個字沒說出口,忽然從旁側竄出來一個高高瘦瘦的邋遢男人,一鞋底子抽在裴九鳳的後腦勺上,趁他憤怒扭頭的工夫,幾乎是立刻奪過他手裡的碗,仰頭呼嚕嚕倒進嘴裡。
三口兩口,就把粥吃完了。
比裴九鳳的反應速度還快一些!
“你!”裴九鳳又驚又怒,不知是憤怒有人搶他東西多一些,還是惡心後腦勺被一隻臭鞋砸了更多一些。
“碗給你。”邋遢男人倒是不惱,多喝一碗熱騰騰的粥,他心情好極了,將碗還給裴九鳳。
裴九鳳哪裡會接他用過的臟碗,隻見男人咧開一嘴黃牙衝他笑,怒上心頭,一拳就打了過去!
大膽!此人簡直是大膽!
邋遢男人比他高了一個頭還多,輕輕鬆鬆製住他的拳頭,將他往後一推:“看在你孝敬大爺一碗粥的份上,大爺不打你,快滾快滾。”
驕傲的少年天子如何能接受有人叫自己滾?他寒著一張臉,又撲了過去!
不得不說,他雖然換了具身軀,但是打人的本事還在。一時間,倒的確讓邋遢男人吃了些苦頭。
不過,他餓了兩頓,加上年紀小,很快氣力不足,拳頭軟了下來。
邋遢男人吃了他幾拳,早就惱了,趁他軟了力氣,一手鉗住他的臂膀,拎小雞仔似的,提在半空,啪啪啪給了他幾巴掌!
“小崽子,給臉不要臉,大爺吃你的孝敬是你的福分,還敢跟大爺動手?!”
大男人打一個孩子,縱然開頭吃了點虧,但很快就全麵壓製下來。
裴九鳳挨了男人幾巴掌,鼻子一熱,腦袋也嗡嗡的。
一開始還想反抗,但是很快被打得眼冒金星,整個人變得遲鈍。
“咚!”一聲遙遠的悶響,他吃力地眨動眼睛,終於可以看清東西,隻見一雙邋遢的腳漸漸走遠。
火辣辣的疼痛從身上傳來,全是男人打的!
無邊怒氣湧上,裴九鳳怒火攻心,恨不得將男人活活燒死!
“大根!大根!”一張布滿焦急的少女麵龐在上方閃動。
裴九鳳心下厭惡,想離她雞爪子似的手遠點,但是一晃神,周遭景象旋轉消失,他整個人被抽離。
猛地坐起來,雙眼睜開。
視野所見,是熟悉的寢宮。
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