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她平時看上去再堅強,再不抱怨,可是她餓啊!
她那時一定是撐不住了,所以早早安排後事。而她不想死在他麵前,不想讓他做傻事,所以強撐著一口氣,等他離開後才咽氣。
裴九鳳隻想一想,就哭得上不來氣!
“我錯了!我錯了!”
“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彆死!”
“你活過來!”
他哭得眼淚鼻涕橫流,心裡痛得簡直跪不住,弓起身子,蜷成一團,嗚嗚不停。
“我知道錯了!”
“求求你,活過來!”
“讓我死!”
他終於明白,妖人設此局的目的。
他告訴他,萬千百姓飽嘗親人離世之痛,那他也要嘗一嘗。
他要他明白,他罪孽深重,不配有愛他的人。
也許王大春愛他,但他不配擁有。
他不配。
“我不配!我不配!”他掙紮著起身,撲到床上,抱住了冰冷僵硬的少女屍身,“我願意你恨我!罵我!你醒醒!我是你最恨的人!你醒來打我、罵我啊!”
“隻要你活過來,你可以打死我……”
他抱著王大春的屍體,直是痛不欲生,悔不當初。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怎麼懲罰我都接受,你活過來吧!”
“你都沒過一天好日子,連魚湯都沒喝上一口。”
等到太監、侍衛們循跡追來,就聽到屋裡傳來嗚嗚的哭聲,腳步同時一頓!
麵麵相覷。
最終,硬著頭皮走進去。
“皇上——”看清屋裡的情形後,聲音戛然而止。
隻見往日眼高於頂,什麼也不放在眼裡的少年天子,此刻抱著一具明顯死去多時的少女屍體,臉頰貼在少女的額頭上,哭得直抽抽。
地上還有一具男孩的屍體,眾人目光掃過,又落回床上,好奇那少女生前是何人,居然能讓這位凶殘暴戾的天子哭得哀切。
“皇上?”太監總管硬著頭皮出聲道。
裴九鳳恍若未聞,頭也沒抬一下,仍舊緊緊抱著少女的屍體,淚水不絕。
眾人麵麵相覷。
最終,緩緩退出去,打算等裴九鳳清醒一些再問。
這一等,就到了天黑。
他們是中午到的,而裴九鳳比他們來得早些,本以為他哭不了太久了,沒想到一天過去,他還在哭,太監總管數次進屋,看到他連姿勢都沒變一下。
眾人為了追趕他,一天一夜沒吃飯、沒喝水,加上這一個白天,就是兩天一夜了。
肚子餓得受不住,最終派兩人出去買吃的。
不敢背著裴九鳳吃,太監總管提著飯菜進屋:“皇上?用些膳食吧?”
飯菜的香氣終於引起了裴九鳳的注意,他抬起頭來,看著太監總管手裡提著飯盒,那是三層的飯盒,至少能盛六個菜。
六個菜。
他的大春姐生前連口粥都喝不上。
眼看著他渾身暴戾氣息湧出,似要殺人一般,太監總管提著飯盒的手哆嗦起來,心下駭然!
完全不知怎麼觸怒了他!
“皇,皇上?”他硬著頭皮開口,努力轉動腦筋,想要保住性命,“不知皇上抱著的姑娘是?她,她的壽衣可買了?棺材可訂了?皇上打算何時將她下葬?葬於何處?”
裴九鳳想吼一聲:“她沒死!”
但是,理智清楚,她已經死了。
沉默。
“皇上不如先用些膳食?”見他似乎控製住脾氣,太監總管心底鬆了口氣,恭恭敬敬地道。
裴九鳳沉默片刻,啞聲說道:“拿過來。”
敢打擾他,還說大春死了,裴九鳳本想殺人的。
但是不行,因為他從前的殘暴,妖人才這樣懲罰他。如果他繼續殘暴下去,妖人說不定連大春的屍體都要毀掉,加倍懲罰他。
他不敢冒這個險。
“是。”太監總管提著飯盒上前,沒問他要在哪裡用,皇上連屍體都摟著不放了,那麼在床上吃飯又有什麼奇怪?
他拎著飯盒走近,打開飯盒,往外端盤子。
“好了。”裴九鳳隻端出一碗米飯,“餘下的拿出去。”
他隻吃一碗米飯就夠了。
這已經很奢侈了。
大春生前連一碗白米飯都沒吃過。
“皇上……”太監總管無比訝異。
“出去!”裴九鳳喝道。
太監總管不敢地多嘴,將食盒收起,提在手裡輕手輕腳地退下了。
皇上不殺人就好。
彆的有什麼?
外頭,太監和侍衛們狼吞虎咽,卻不敢發出聲音。
屋裡,裴九鳳乾扒著米飯。
一邊吃,眼淚一邊落進碗裡。
吃過飯,裴九鳳將一粒不剩的碗丟到一旁,繼續抱起王大春的屍體,默默落淚。
“我錯了,”他幾不可聞地說,“你怎麼對我都可以,讓她活過來吧?”
這一幕,看得灰灰都不忍了。
它一向心軟,此刻不禁向韶音求情:“夠了,彆再繼續了。”
給他一個痛快吧!
太慘了!
“王大春已經死了。”身在京城的韶音,此刻麵前擺了一遝紙張,全是她根據灰灰口述,寫下的各方勢力及糾葛,她仍在書寫著,“這不是我想停就能停的。”
王大春不可能複活。
裴九鳳注定要失去瑰寶。
就如同在他的殘暴統治下,失去親人的百姓們。
他們的親人不能複活,那裴九鳳就不可能擁有這般幸運與偏愛。
灰灰哼唧了幾聲,不說話了。
裴九鳳在青縣待了三天。
這三天,他的世界是昏暗的、崩塌的,心裡絕望又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
也不想勵精圖治,好好治理這江山——大春都死了,他將這江山治理得再好,又有什麼用?
但是太監總管說得對,她值得一個體麵的葬禮。
至於葬於何處,那就皇陵吧。
決定之後,他將王大根的屍體一並收殮了。
這是她弟弟,她生前疼愛的弟弟,她一定想他死後能體麵下葬。
一行人來得匆忙,走得緩慢。
等到入京,已經是半個月後了。
裴九鳳離京半月,對朝堂的影響並不很大。
他本來就不怎麼理會政事。
至於回來後,要將一對姐弟葬在皇陵……想死的儘管勸諫吧!
脖子硬的墳頭草都一人高了,剩下的都打算留著這顆項上人頭,掉在值得的地方。
宗室倒是有意見,但是裴九鳳完全不在意!
他還覺得列祖列宗們不配跟大春葬在一處呢!
葬下王大春姐弟後,裴九鳳沉寂下來。
一整個冬天,沒有任何事情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不理會朝政,隻是叫停了征兵之事,其餘的全不理會,讓大臣們自己做主。
這個冬天又下了兩場雪,最冷的時候,裴九鳳也不讓點炭盆,隻蓋一條錦被,任由寒冷加身。
除此之外,他一天隻吃兩頓飯,隻吃白飯、喝點粥,任何美味佳肴都不碰,並且拋棄錦衣華服,隻穿窮苦百姓穿的麻布衣裳和鞋襪。
如果不是眾人力勸,說實在有失體統,他甚至要穿草鞋。
“皇上究竟怎麼了?”
所有人都好奇不已。
還有人打聽王大春姐弟,但是查來查去,也沒查出他們跟裴九鳳有什麼關係。
有傳言說裴九鳳曾抱著王大春的屍體,哭得悲痛欲絕,但是多數人都不信。
他們猜皇上可能中邪了,因為他之前請高人、仙師進宮驅邪過。
但是,如果裴九鳳是中邪了,那說明之前請的高人、仙師都是騙子。但那幾位高人、仙師極有名望,因此也說不通。
不知不覺,冬天過去了。
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萬物複蘇,草木抽芽,漸漸煥發出生機。可是裴九鳳的心仍然一片死寂,失落在去年冬季,那個陰雲壓頂的日子。
“你該振作起來了。”這一日,裴九鳳坐在高處,獨自一人發呆,就聽到耳邊有人說道。
伺候的人都被他攆得遠遠的。
所以,是誰在說話?
他眼珠動了動,又沉寂下來。
振作起來?有什麼意義?
“你不想再見到王大春了嗎?”那個聲音又說道。
這一回,裴九鳳的神情鮮活了兩分:“哦?”
他勾起嘴角,神情譏諷:“她不是死了嗎?”
“她死在去年七月十九。”那聲音道。
裴九鳳愣了一下:“她不是死在臘月嗎?”
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河水結冰的臘月。
“不是。”那聲音解釋道,“她和王大根早就死了,故而我才能借她姐弟二人的身份,牽你入夢。”
裴九鳳愣愣的,腦筋幾乎僵住:“所以,根本沒有王大春?我做的夢,都是假的?!”
沒有人疼他?!
那些全都是假的?!
根本沒有人在他生病時,徹夜不眠地照顧他?也沒有人讓他彆怕,在夜裡吃她的屍體?!
“你騙我!!”他眼珠漸漸紅了,神情逐漸癲狂,“你居然騙我!你騙了我!!”
“你還想見到王大春嗎?”那聲音不慌不忙,繼續說道:“我能讓已經死了的人跟你一起生活,就能讓她再見你一麵。”
裴九鳳衝天的怒氣瞬間凍住,想起一件事——如果是假的,根本沒有王大春,一切都是做夢,為何他的心腹可以送銀子給他們?
“是真的?”他輕聲問,因為希冀太脆弱,他渾身都微微顫抖起來,“你能讓她活過來,是不是?”
韶音將答案告知了灰灰,讓灰灰轉述給他:“我能讓她見你一麵,在你勵精圖治,還江山繁盛之日。”
裴九鳳抿住唇。
說到底,還是想讓做明君。
“你不會騙我?”半晌,他問。
他不介意做明君。
但他不能接受被欺騙,到時見不著王大春。
“不騙你。”聲音說道。
裴九鳳胸口漫上熟悉的痛意,他沒有再問下去,甚至也沒有要求先見到王大春。
不能見。
不見,便是希望。
他要靠著這絲希望,度過接下來的幾十年。
“好。”他應道。
陳國天子一改頹廢,開始插手朝政。
不是從前那樣故意搗亂,而是嚴厲到近乎嚴苛的還朝堂一片清明。
勵精圖治,心係民生。
自然有阻力,但是都被他鏟除了。
而在這個過程中,韶音履行她的諾言,忠心輔佐他。
轉眼間,一年半過去。
劇情即將開始。
“嗷嗷嗷!”灰灰很早就在興奮了,“劇情要開始啦!女主要進宮啦!好看的愛情戲碼要來了!”
它本來很惡心這個劇本的愛情戲碼,因為暴君實在令人作嘔。
但是現在他改好了呀!
改好的暴君,就不是暴君了,是個傷心失意的人。
女主到來後,一定會甜他、暖他,將他從失意中拉出來,為他帶來明媚燦爛的人生!
韶音但笑不語。
很快,到了劇情中裴九鳳選秀的時機。
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灰灰漸漸不安起來:“他怎麼不選秀了?!”
韶音便道:“可能暫時無心情愛吧?”
事實是,完全可以去掉“可能”兩個字。
嗯,“暫時”兩個字也可以去掉。
裴九鳳完全無心情愛。
他廢寢忘食,整治朝政,吃著最粗糙的食物,穿著最簡陋的衣物,日夜不眠,更將臣子們使喚得團團轉。
他要早日恢複山河繁盛。
他餘生的指望就是見到王大春,跟她說一句對不起。
灰灰聽了她的回答,有些不安:“那他可要快點,音音,你記得催催他,過幾年女主嫁人了怎麼辦?我們的任務可就要失敗了。”
“嗯。”韶音隨口敷衍道。
一年過去。
又一年過去。
後宮中始終沒有增添美人,臣子們不敢送,也不敢問。
問什麼?想死啊?
雖然裴九鳳現在不殺人了,但他曾經多麼殘暴,誰不記得?
他殘暴了幾年,殺人無數,即便現在脾氣好多了,可是眾人仍然心存畏懼。
何況,哪怕他不殺人了,可他在朝堂上的手段,也很叫人害怕。
能不招惹他,還是彆招惹他。
女主算是等得夠久的了。
她一直守到二十歲,終於跟男配在一起了。
劇本中,她對男配隻有兄妹之情。可是兩人畢竟不是親兄妹,在男配的軟磨硬泡、死纏爛打、窮追不舍下,她意識到他是個異性,而且英俊、可靠、疼人,是好夫君人選。
二十歲算是老姑娘了,她為了避免彆人說閒話,又覺得男配實在很好,便跟男配成婚了。
“音音!他們成親了!”灰灰尖聲叫道。
韶音道:“急什麼?”
成親了還能和離呢。
男主不選秀,她說再等等。
女主跟男配生出情愫,她說不著急,兩人不一定能成。
現在兩人要成婚了,她便說不到最後無法揭曉。
灰灰想著前兩個世界,她雖然愛搞事,但搞到最後男女主還是在一起的,便按捺下擔憂。
像第一個世界,狗皇上在寵女主後還寵幸其他妃嬪,不也he了嗎?
而第二個世界,女主跟男配是初戀,該發生的都發生了,後來分手了還給男主戴綠帽,也he了呀!
這個世界,女主嫁男配,也不一定就崩了!
它對韶音有信心。
這是前麵兩個世界的結局帶給它的。
年複一年。
在裴九鳳三十五歲這年,他油儘燈枯。
這個年歲,其實正值風華,但裴九鳳吃得簡樸、日常以無數公務壓身,廢寢忘食,對身體的耗損極厲害。
加之他心情一直不好,從沒笑過,憂情傷身。
他一下子病倒了。
不過數日工夫,便藥石無醫。
宮裡上下都嚇著了!
都不明白,皇上為何忽然病重?!
“我做到了。”裴九鳳攆走禦醫和伺候的宮人們,隻自己躺在床上,對著空氣喃喃,“你答應我的,可以兌現了。”
他用了十七年時間,將陳國治理得生機勃勃,乃開國以來最繁榮的景象。
他這麼急,就是為了早點見到王大春。
他早就不想活了,不過是撐著一口氣,贖曾經犯下的那些罪過。
話音落下,腳步聲從外麵傳來。
他心中一喜,吃力地轉過頭,往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
入目,是他的丞相。
即便她輔佐他治理天下,居功甚偉,但這時他一點也不想見到她:“出去!”
來人正是韶音。
“你不想見我嗎?”韶音淺笑著走近,叫出一個名字:“大根。”
裴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