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都外一路到牽星台,路途頗為漫長。
尤其當並行的二人有意放慢速度時。
而對話,則在兩人並行的第一步時就已開始。
太後楊施君當先低語道:“王山主遠道來訪,終歸還是走了這條正路。”
王洛聞言頓時失笑。
好個伶牙俐齒,死不服輸的記仇女子。
不久前,楊施君以高天仙音質問王洛,身為仙盟上使,為何不能走正路而來,卻在桑郡行齷齪之事。結果被王洛以近乎蠻橫的姿態頂了回去,如今舊調重提,卻也算是……恰到好處。
的確,先前在桑郡和黎奉仙的算計,如今已全數落了空,他們並沒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東都,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救走國師。從這個角度說,王洛的確是走在了楊家人鋪好的正路上。
隻是,任憑楊施君如何伶牙俐齒,這也不過是言辭上的無力掙紮罷了。
所以王洛笑過便不客氣地說道:“太後所說的正路,是指楊家真君老祖隕落,智囊慘死,又遭國內兩名大乘真君背叛,因而不得已鋪來為自家保命的正路嗎?若早知道正路這麼好走我的確會考慮正路。”
此言一出,周遭空氣霎時凝結。
楊施君本人麵色淡然不為所動,然而跟隨在兩人身後的新恒文武們卻無不激憤,楊九重更是毫不客氣地拔出佩劍,合體期的修為在這一刻鼓蕩起來,引動十萬大軍的軍威,幾乎令天地變色。
而後,楊施君抬起手來,未有言語,卻僅憑這一手勢,霎時壓下了身後文武百官的騷動,甚至連大將軍楊九重都被這簡單的手勢鎮壓,緊咬著牙關,以近乎吐血的姿態將佩劍收了回去。
再之後,楊施君才輕聲道:“王山主,即便是正路也不乏崎嶇,還請不要自誤。”
王洛笑著搖搖頭,剛剛在楊九重拔劍時,南盈盈和於宮這兩位大乘真君同樣沒有袖手旁觀,他們雖不能在此地正麵抗衡十萬大軍,卻也不可能任由楊家人發揮什麼主場優勢。所以,楊施君壓下楊九重,更多怕是在保親弟弟的性命。
但是相較於這瞬息間的角力,王洛更在乎另一個問題。
“自我來到新恒不止一次聽人提起我與先帝形似,不知太後如何評價?”
這個問題,再次凍結了身周的時空,王洛能清晰地聽到空氣固化碎裂的哢嚓聲。
以及身後南盈盈手拍額頭後,情急下的密語。
“上使,不要無事生非啊!把人救出來先啊!”
但他絲毫沒有介意這些煩擾,隻好奇地觀察楊施君的反應。
因為這的確和預期有很大不同。南盈盈曾說,他與先帝生得頗為相似,而楊施君對先帝早已思念成疾,甚至很可能因此影響理性判斷。
雖然事後證明,楊施君的不理性並非來自對先帝的愛戀,而是高殿金燭的異動。但無論如何,當一個和先帝生得如此相似的人,走在如此近的距離下,楊施君實在沒理由如此……淡定從容。
楊施君與王洛並行時,並沒有遮掩自己的心跳呼吸、真元波動,因此王洛能清晰地判斷出對方的修為乃至情緒。
一個根基並不穩固,幾乎是拔苗助長的合體修士,她的根基是如此虛浮,以至於縱有合體的境界王洛都有八九成的把握在一對一的戰鬥中贏下來……仿佛她近兩百年的修行,隻是為了能摸到合體境界,然後擁有一項並不如何重要的合體神通。
不老。
一般來說,修行人踏足仙道之後,會隨著修為境界的增長而獲得更漫長的壽元,衰老因此而減緩。一些特殊的功法更有駐顏乃至返老還童的奇效。但真正意義的不老,還是要待修士晉級合體,將元神肉身再次煉化合一。屆時雖不能突破千年壽元大限,卻能令肉身活性緊跟心境變化。
一個時常熱情洋溢,永懷赤子之心的人,自然就會生得年輕。相反心中滿懷滄桑事的人,就會生得老相。
而從楊施君的境況來看,她明明貴為一國太後,卻生得如花般細弱嬌嫩,仿佛患得患失的戀愛中的少女。從這一點看,南盈盈並沒有說錯。
那麼,一個戀愛中的少女,要如何評價一個和她亡夫極其相似的人呢?
下一刻,凍結的空氣被融化了。
被一個甜美溫柔的笑容融化。楊施君在瞬息的錯愕之後,忍不住掩嘴輕笑:“與先夫形似?在我看來,可是截然不同啊。若有人以為可以憑此來影響我,那可真是太過一廂情願了……唔,是豐國公的想法吧?不曾經曆過實際戀情的人,難免天真些。”
被點到名的南盈盈,頓時麵露苦相,更顯無奈。
而王洛也是輕輕點頭:“原來如此,對於真心相愛的人,區區八九分相似的仿冒品,反而像是畫虎不成的笑話。這個問題上,我也是天真了,還請見諒。”
楊施君笑道:“山主客氣了,不過,若說是畫虎不成的笑話,也未免過於苛責……山主與先夫的形似程度,對一般人而言的確值得驚訝。所以我也難免多嘴一問:山主你是天生就如此相貌嗎?”
王洛點頭道:“自然是十成天然。”
楊施君輕歎道:“先夫曾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總會有幾個生得與你一般無二之人……卻不想,我竟能親眼目睹這般巧合。”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東都門前,再向前走,便正式進入了東都地界。
楊施君在城門前稍事駐足,為王洛介紹道:“新恒東都,名為都城,其實是圍繞牽星台而擴建的大型祭壇。踏入東都,便等於踏入了一個曠古絕今的牽星大陣。”
王洛點點頭:“都城格局的確彆具匠心,我在虹翼飛梭上眺望時,便知這絕非凡間手筆。”
楊施君說道:“山主見識不錯,東都雖經新恒人兩百餘年的逐步拓建,直至先夫治國期間方才建成。但其原始圖紙卻是來自前任國師的邀天賜之典儀,也就是不折不扣的仙家手筆。”
王洛又讚道:“果然如此!以今日天庭的境況,竟能在凡間立下這麼精致繁複,又不含半分荒毒的都城,實在令人驚歎不已。”
楊施君微微笑道:“山主喜歡就好,之後,山主儘可在這東都內儘情探索,儘情驚歎。”
空氣,在這一刻再次凝固。
王洛神色不動,但心中卻還是歎息一聲。
果然來了。
應該說,並不出乎意料,早在楊七間代表楊家服軟投降的時候,王洛就在認真思考一個問題:這……怕不是詐降吧?
楊家可是在所有知情人士都斷定天庭無可依賴,必須歸順仙盟的時候,毅然站到了天庭一邊,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將北境衛國公府數百年的積澱,以及太後治國數十年的政治資產揮霍殆儘。
這樣一個執拗的家族,真的會因為區區“局麵無可挽回”,就改弦更張嗎?如果他們真的那麼精於算計,以利為先,那最好的選擇是從一開始就積極配合國師張進澄,歸順仙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