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鹿芷瑤問出“什麼人”這三個字的,顯然已非人。
因為尋常人,哪怕隻是靠近到她身周百裡範圍,也會自然而然被其真仙神識捕捉,洞悉個一清二楚。
即便此時鹿芷瑤是身處煙塢大陣之外,孽物汙染的鳳湖之上,周遭環境早已渾濁不堪……即便她剛剛分心補充少女能量,神識警覺並未來到巔峰。但以真仙之能,至少人間不存在任何個體,能悄然靠近到如此程度,才被她霍然驚覺。
當鹿芷瑤轉頭問話時,來人的身影已經悄然投在這座塢堡頂層金室的窗紙上。
窗外夜幕暗淡,漫天星光被鳳湖上的汙穢染得斑駁搖曳,然而那道人影卻清晰而穩固,如同被一絲不苟地印在窗紙上一般。
仿佛是無聲的叩門,又仿佛是在坦率地展示自家的神通與地位——他,是與鹿芷瑤同樣隨天庭墜落凡塵的真仙。
而對於鹿芷瑤的問話,對方隻回以淡然的三個字。
“白武侯。”
鹿芷瑤於是作恍然狀:“原來是冥宗親至,我還以為你會再拿捏幾個回合,方才願意和我對話。”
下一刻,鹿芷瑤身前的光影一陣扭曲,仿佛是被一隻枯槁的手強行攥捏變形,而在這空間的撕裂呻吟聲中,一位身披灰色道袍,頭頂血玉琉璃冠的中年道人,一步踏出。
嘩啦啦。
無聲息間,鹿芷瑤隨手布置在這座塢堡內的數十道仙術,便已悉數碎裂。
如果說先前那悄然投影於窗外的無聲叩門,尚且隻是一種隱隱的示威,那麼白武侯的這一步,已近乎撕破臉皮。
作為飛升天庭已逾千年的仙人,即便墜落凡間後,一身仙法神通已折損過半,但他依然是淩駕於後生晚輩的堂堂冥宗,絕不容區區一個修行不過數百年的小丫頭當麵放肆!
然而在這一步之後,白武侯卻又主動收斂了鋒芒,在鹿芷瑤那明顯躍躍欲試的目光注視下,他後撤了半步,然後從那空間光影的扭曲中,一副通體灰色的石棺緩緩飛來。
白武侯低聲道:“殺白涇涯,你過線了。”
鹿芷瑤失笑:“我還以為當初在天庭上向你們這群囊膪遺老豎中指的時候,就已經把線踩爛了……”
白武侯搖搖頭,說道:“當日你行事固然離經叛道,驚世駭俗,然而大劫當前,除寥寥少數無知庸人外,誰不是各懷心思?隻是顧忌那鎮壓萬年的仙律不敢發聲罷了。你那番話,倒是說出了不少人的真心,時至今日,我也要說一聲佩服……而大劫之後,仙律不存,各路真仙早已為道統之爭大打出手。便是有我們一眾遺老勉強撐起個重建天庭的大旗,也不過聚攏了幸存者中的十之四五。而在諸多叛逆之中,你還算不上最乖張不羈的。”
鹿芷瑤歎息道:“老人家廢話可真多……然後呢?”
“你為道統之爭,殺我苦心收複的坐騎屍凰,我不怪你。伱組織一眾螻蟻占死鳳湖靈脈,阻礙天庭大計,我也不怪你。甚至單白涇涯之死,我也可以理解為大業之下必有犧牲……但是,你殺人的手段,卻令人不齒!白涇涯滿懷誠意開門迎客,卻遭你迎麵偷襲。且你出劍異常狠辣無情,直接斷絕他六相生機,連輪回之路都蕩然無存!”
鹿芷瑤麵露驚訝之色:“這不是理所當然嗎?他背後可是你冥宗白武侯啊!若不將其生機徹底斷絕,你一眨眼就能將其煉成實力更勝生時的屍儡,那不是白瞎了我一番辛苦?他在煙塢內的號召力煽動力都堪稱首屈一指,他這投降派不背好大鍋猝死,我怎麼組織其他人與你們死鬥到底啊?”
這番輕描淡寫的言論,儼然有些激怒了白武侯,但這位真仙依然在克製自己。
“所以我說過,單隻你殺他一事,我都可以不怪你。但你堂堂真仙,卻以假意和談為由騙取他信任,再辣手偷襲……行徑之卑鄙,令人著實不齒!”
鹿芷瑤聞言,似是有些難以置信地愣了一下,方才失笑道:“哈,冥宗,你認真的?大半夜找上門,就為了譴責我殺人的手段不夠光明正大?提及手段卑鄙,他白涇涯堂堂煙塢六大家之一,受這百裡煙塢上萬修行人以及逾百萬黎民的信任,卻私通外敵,甚至不惜在煙塢大陣內投放荒毒,害死了不知多少萬人!多少父母眼睜睜看著自家親愛的兒女畸變成一塊抽搐的爛肉,多少情侶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在眼前溶解成一鍋肉粥,對這種人,我隻出一劍,已算格外仁慈了,冥宗你竟然還要大驚小怪搞道德譴責,是特麼夜宵吃多了嗎?!”
話音落下的刹那,鹿芷瑤已將殺意與劍意凝結為一,毫不收斂地刺向白武侯!
而冥宗絲毫也不逞強,對於這後輩仙人的淩厲,他再次後撤一步,與此同時身旁的石棺則陡然張口,露出一個漆黑不見底的幽邃空洞。那空洞仿佛能攫取光影時空,硬生生將鹿芷瑤的直意扭曲了幾分,擦著白武侯的道袍,刺向身後塢堡的金璧。
無形之意,並未損及有幸之璧的分毫,這一攻一防後,室內竟是悄無聲息,就連臥在一旁的鹿悠悠都沒被驚醒。
但即便是觀夢者王洛,也清楚地看出了這一回合的恐怖。無論是師姐那一瞪,還是白武侯扭轉直意的石棺幽洞,都已是堪比後世殲星神劍……甚至猶有過之的仙家手段!
而這,不過是兩位真仙尚有默契的一輪文鬥罷了。
白武侯擋下鹿芷瑤的直意後,眉頭微微蹙起:“好手段,難怪敢如此狂妄。但劍起輕狂,仍是無源之劍……我問你,你方才指責白涇涯私通外敵,投放荒毒,可有憑證?”
鹿芷瑤譏諷道:“冥宗,你可知道,麵對質疑時不作任何分辨,直接索要憑證的,十有八九都是真凶在不打自招!”
白武侯卻不理會,隻追問道:“你殺人時,可有他其罪當誅的憑證?!可有嗎!?我若是在此告訴你,那煙塢內的皇庭浩然氣,與白涇涯沒有絲毫關聯,你又待如何狡辯!?”
鹿芷瑤譏諷不變:“若是他真的清白,冥宗你遣詞造句的時候就無須‘若是’了!所謂不打自招,你是梅開二度!冥宗啊,你雖然如今擺出一副好講道理的文明人模樣,還將荒毒渲染成什麼浩然氣……但當年你在墨州以幽冥入道,踩著數百萬的骸骨攀上天庭的時候,可是比畜生還要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