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遊園驚夢(下)(2 / 2)

慶餘年 貓膩 9956 字 4個月前

覷著這個空兒,範閒壓低聲音問道:“讓你和太後娘娘說的那事兒……怎麼樣?”

林婉兒看了一下四周,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你想退婚,這事兒又不早些和我商量……突然弄這麼一出,太後怎麼可能允。再說了,我畢竟是晚輩,說這事兒本就有些不合禮。”

範閒歎道:“若若不喜,我這做哥哥的有什麼辦法。不過這事兒確實告訴你晚了些,也是想著趁著抱月樓這事兒,弘成正惹宮裡不高興,趁機將這事兒辦了,哪裡想到會這麼麻煩。”

“陛下指婚,豈能說退就退。”婉兒蹙著眉頭,“你呀,也太寵若若了。”

範閒嗬嗬笑道:“就這麼一個妹妹,我不寵她誰寵?”

“我看還得公公進宮來。”婉兒盯著後廂,確認沒有人偷聽,這才輕聲說道:“讓老爺直接和陛下說,我們兩個份量不夠。”

範閒苦惱道:“雖說兩家鬨了這麼一出,可父親還真是喜歡弘成。就連弘成天天逛青樓,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總說是自幼看著長大,兩家關係親密,總不能因為二殿下地原因,讓兩家就此割裂。”

林婉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公公當年可是流晶河最出名的人物,當然不以為這算什麼大事。”話語出口,才覺著兒媳婦兒取笑公公有些不合適,嘿嘿一笑掩了過去。

範閒在著急妹妹的事情,也沒揪著這話開頑笑,眉宇間一片無奈。若若這些天在太醫院裡很掙了些名聲,希望海棠那邊能處理好,至少將婚事拖一段時間再說吧。

“舅舅宣你進宮為什麼?”林婉兒問了真正關心的問題,“我想恐怕不僅是老三的事兒。,

範閒靜靜望著妻子,忽然伸出手輕輕撫了一下她光潤的下頜,笑了笑。沒有說什麼。難道自己要對她說——你最親地舅舅讓你最親的相公,施展渾身解數,隻是為了讓你的親生母親……淪為赤貧?

好在此時,宜貴嬪等人已經打扮妥當出來了。棉簾一掀。殿內頓時覺得明亮了起來,範閒轉過身子一看,隻見宜貴嬪與北齊大公主攜手嫋嫋而出,兩位女子在飾物衣著妝容地巧描侍應下,容顏大放光彩,眉目如畫,端莊貴研,他在心底忍不住讚了一聲,所謂珠光寶氣,不過如是,

大公主望著他微微一笑。卻是上前與早已認識地婉兒並肩,往殿外走了出去。

冬至大如年,這一日慶國上下都在休息。朝堂停,軍隊歇,邊關閉,商旅休,不止京都。實際上包括遠在北方的北齊,這一天都在安心靜體地過著幸福的小日子。

慶國習俗,冬至之日要吃祟肉。京都的民宅街巷中,無數絡熱霧從那些或寬敞或逼仄的廚房裡飄了起來,繞著各色甕鍋的上方繞了三轉,再覓著唯一的一條生路,鑽出了窗樓間的細縫。這些熱霧中透著一股乾辣椒的辛味,鮮祟肉的膻味,藥材地異味,吉卜的甜香味,四味交雜。美妙無比,彌漫在無數院落外的大街小巷中,令聞者無不動容垂涎。

含光殿內,最尾地那張案幾之後,範閒瞪著一雙迷惑的眼睛,看著自己筷尖被切成耳朵模樣的祟肉,看著碗內白湯裡飄浮著的菌花與名貴蔬菜,心裡不禁歎了口氣——這宮裡的祟肉,果然與民間不同,做工是精致了許多,卻也少了那分香火溫暖意。

沒有豆腐與吉卜這祟肉還怎麼吃?最大地問題是——祟肉已經是溫的了,不能燙的自己嘴唇兒發麻,這喝著有什麼勁兒?

所以他隻是勉強喝完了碗中地湯,又挑了筷醬拌著飯,很緩慢而細致地咀嚼著,拖延著這頓無趣“家宴”的時間。他眼觀鼻,鼻觀唇,唇含筷尖,專心無比,餘光卻沒有流出席外,靜靜聽著殿中這些皇族人員們的談話,並沒有插上一句,孤單的就像他身後不遠處那輛孤伶伶的輪椅。

含光殿是太後宮宇,是後宮之中最為宏廣的一座建築,雖然和北齊上京那敗家子皇宮比起來要顯得簡樸太多,但依然是富麗堂皇,映燭如日,耀得冬日殿內的陳設與物具閃閃發亮。

殿內諸位皇族子弟默然進食,不敢直視最上方的那位老婦,以及老婦身旁的皇帝與皇後。今日冬至,人到地齊整,包括靖王一家三口,還有被軟禁的二皇子都入了宮,隻是二皇子與弘成看見範閒進來時,也隻是微微詫異,並沒有像潑婦一般衝上來要生要死。

範閒用餘光瞥了一眼正席之上的那位老婦人,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皇太後,從對方眉眼皺紋裡,似乎還能嗅到當年這老婦的手段與堅硬的心,虎雖老病威猶在,她在最上方坐著,就連一慣放肆無比的靖王爺,都顯得老實了許多。

人不熟,但這宮殿他熟悉,當初玩盜帥夜留香的時候,在這宮裡走了兩道,在老婦人床下的暗格裡摸出鑰匙。想到這件事情,他悄悄地收回了目光,無聲地吃了拌著醬汁兒的飯。

上方傳來幾聲老年人無力的咳嗽聲,範閒低頭不語,先前那一瞥裡瞧見的太後麵色,發現她的唇角已經開始耷拉下來,就知道這位老人家活不了幾年了。

“晨丫頭,坐哀家身邊來。”皇太後看著遠處最尾那席上的外孫女,又看了一眼麵容隱在暗影中的範閒,喚道:“給我捶捶。”

婉兒溫婉無比地起身離座,笑兮兮地走到那處,湊到太後耳邊說了幾句什麼,又用目光瞥了一眼正苦臉吃醬飯的範閒,估摸著是在逗老人家開心,講笑話。果不其然,皇太後笑了起來,笑罵道:“看來你在範府將他喂的倒是飽,連宮裡的飯也吃不下去了。”

話音雖低,卻清清楚楚傳到了眾人耳裡,都知道說的是範閒。

範閒心頭一動。唇角綻出一絲微笑,心想婉兒在宮中最為受寵,看來不是假話,隻要太後和皇帝喜歡她。宮裡地地位自然突顯。

但他的心裡依然有些微微緊張,今天是第一次看見太後,這位老人家偶爾瞥向自己的目光,竟讓自己有些不寒而栗。按理講,奶奶看野孫子……也不應該是這種眼神兒啊——那眼神十分複雜,有一絲欣慰,二分驕傲,三分疑惑,剩下四分卻是警惕與冷厲!

太後發話的時候,眾人已經停止進食。聽著老人家在冬至地家宴上說些什麼。

“今兒,人到的算齊整……去年哀家身子不適,所以沒有聚。今日看見駙馬的模樣,哀家心裡也高興。”皇太後嘴裡說著高興,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轉向皇帝說道:“隻是你那妹妹一個人在信陽呆著,總不是個事兒。這女兒女婿都在京都,她一個婦道人家老住在離宮裡,我是不喜歡的。”

範閒心中冷笑。知道終於說到正題了,意思很清楚,連自己這個駙馬都能參加皇族的家宴,為什麼長公主卻不能?

皇帝幽深的眼神一閃,應道:“天氣冷了,路上也不好走,開春的時候,就讓雲睿回來。”

聽著這話,皇太後滿意地點點頭。範閒注意到對麵二皇子的左袖有些不自然地抖了抖,想來這位被自己整治的萬分可憐的仁兄,知道大援即將抵京,心中激動難忍。

隻是……為什麼太子地神情有些古怪?

……

……

後麵又說了些什麼,範閒並不怎麼在意,皇族家宴實在無趣,隻是聽著太後偶爾提到自己的時候,刻意流露出來的那一絲冷淡,讓他地唇角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自嘲來。

他曾經聽說自己受傷的時候,太後曾經為自己祈福,又得了太後賜的那粒珠子,本以為老人家的心軟了,自己那顆堅硬的心也有些鬆動。不料看情形,隻是自己瞎猜而已。也罷,大家就比比誰地心硬吧,你們這些帝王家的人天生心涼,咱家這二世為人的怪物,心也不會軟和到哪裡去,至少要比這冷湯裡地祟肉要硬上三分。

既然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祖不祖孫不孫,自己還用得著忌諱那絲莫須有的血緣關係?

雖是抄襲文章的“騷客”出身,但範閒終究是個好文之人,骨子裡擺不脫那幾絡酸氣傲骨,在這冷落的含光殿上,竟是直起了身子,挺直了腰板,麵雖微笑,回話卻是並不刻意討好太後,更不會腆著臉去冒充晚輩讓老太婆貽孫為樂,一時間,竟讓含光殿內的對話顯得有些尷尬和冷淡。

除了太後之外,殿內這些娘娘皇子們對範閒都極為熟悉,知道這位駙馬爺可不是個簡單角色,要說哄人為樂,那更是他最擅長的小手段,所以有些不明白為什麼範閒不趁著今日家宴的機會,好好地巴結一下皇太後。

皇帝不以為然,以為範閒惱怒於丈母娘要回京的事實,有些失態。太後卻以為這個年輕人,天生便是如此傲突無狀,心中更是不喜。看著這一幕,皇後不明白範閒想做些什麼,眼角露出一絲疑慮,寧才人在皇太後微怒的眼光注視下,豪邁至極地飲著酒,淑貴妃小口抿著,宜貴嬪嗬嗬傻笑著逗太後開心,替範閒分去幾道注視。

其餘諸人中,大殿下糊塗著,二殿下偷樂著,三殿下佩服著。太子殿下走神著。隻有靖王猜地離事實近了些,暗中搖頭,心想讀書人,果然往往會冒出些迂氣。

伏在皇太後身邊的婉兒,有些擔憂地看了範閒一眼。

寒夜之中,雪花再起,紛紛揚揚灑著,皇宮角門處,範閒坐在輪椅上,微微低著頭,麵色寧靜似無所思。林婉兒有些擔心說道:“相公,沒事吧?”

“沒事。”範閒依然死死低著頭,“我隻是在冒充狄飛驚而已。”

虎衛與啟年小組來了,夫妻二人上了馬車,馬車往範府駛去。馬車中,林婉兒好奇問道:“狄飛驚是誰?”

“一個一輩子都低著頭的人。”範閒笑了起來:“不說他了,趕緊回家吃祟肉吧,父親他們應該還等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