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劍傾人樓(1 / 2)

慶餘年 貓膩 16511 字 4個月前

() ~日期:~09月20日~

範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見看見葉流雲,是他十二歲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伏在懸崖之上,眼中幻著奇彩,注視著懸崖下的半片孤舟,沙灘上的萬點坑,那兩個絕世的人和那一場一觸即斂的強者戰。

一位是慶國的大宗師葉流雲,一位是自己的叔。

十二歲的範閒,霸道之卷初成,眼光算不上奇佳,所以隻是讚歎於那一戰的聲勢,卻並未停會到其中的精髓,反而是這些年來,偶爾回思其時其景,才會逐漸從回憶之中找出些許美妙處,驚駭處,可學習處。

回憶的越多,對於五竹叔與葉流雲的絕世手段,便更加佩服。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葉流雲那乘著半片孤舟踏海而去的身影還浮現在自己的腦中,那古意十足的歌聲還回響在耳邊。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位慶國的大宗師,受萬民敬仰的大人物,居然會在一間青樓的最頂層,成了自己必須要麵對的人。

……

……

範閒是這個世界上最怕死的人,所以對於自己單人可能麵對的敵人,他都曾經做過充分的了解與分析。

他算來算去,掂量了幾番自己的實力與背景,在這個人間,最值得他警懼的人,應該是東夷城的四顧劍,最深不可測的,應該是北齊的苦荷,最麻煩的,當然是皇宮裡的那幾位。

不過四顧劍雖然是個白癡,雖然可以毫不在乎地殺死自己。可是眾人皆知,但凡白癡都是不喜歡出門到陌生地方去的。

而深不可測地,喜歡吃人肉的苦修士苦荷大師,在親愛的五竹叔親自出手後。也終於被打落凡塵——一個能受傷的人,從感覺上說,就不是那麼可怕了。

至於慶國皇宮裡地那幾位,都有親屬關係,暫時不去考慮。

範閒所真正警懼的,都是大宗師級彆的人物,由此可見此子不是過於自信,就是有些自大,不過話說回來,以他的實力。再加上瞎子叔,實在也隻需要考慮這些人。

而在四大宗師之中,唯獨對於葉流雲。範閒一直不怎麼擔心。

一來是少年時的記憶過於深刻,總覺得葉家這位老祖宗頗具流雲清美之態,常年在世間旅行,乃是位真正的有行之人,心性疏朗可喜。不應該參合到人世間這些無趣的鬥爭之中。

二來是京都葉家的狀況,讓範閒眼尖地看清楚,葉流雲乃是位地地道道的有情之人。不然皇帝也無法維持雙方之間的青衡,懸空廟一把陰火,燒得葉家丟盔棄甲,如此下作地手段,葉流雲卻能忍著不歸京,自然是將葉家子侄的幸福與安危,葉氏家族的存續,看地比什麼都重要。

葉流雲不停駐在京都,影響時勢的平衡。皇帝也不會真地把葉家如何。這便是不能宣諸於口,但在皇權與葉流雲的超世武力之間自然形成的一種默契。

所以範閒怎麼也想不明白,葉流雲會因為君山會的事情出手,還會如此決然地殺到了自己地麵前,用自己的生死來要脅自己。

這不是愚蠢是什麼?就算此次黑騎撤了回來,難道皇帝就不知道葉家與君山會之間的關係?這種平衡不一樣是被打破了?

不過來便來罷,範閒算準了這位大宗師地命門,這才敢如此譏諷,如此“大逆不道”地陰酸著,因為他清楚:

如果你是葉流雲,你怎麼敢殺我?

……

……

範閒盯著笠帽之下那雙靜如秋水的眼睛,似乎想看出這位大宗師突至蘇州的真正用意,內心深處甚至做好了準備,如果葉流雲馬上反問:“我怎麼不敢殺你?”

……自己馬上冷冷地拋出自己行走江湖的大殺器以做說明。

殺了我,五竹叔自然會殺了你們葉家所有人——這是一個很簡單樸素的真理,葉流雲絕對會相信,而且不會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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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當年你躲在懸崖上偷看。”

出乎範閒的意料,葉流雲根本沒有接著範閒那句話說下去,隻是緩緩將手中的劍重又插入劍鞘之中,看著他那張俊美的臉龐歎了口氣。

範閒心中一怔,麵上卻沒有什麼表情,兀自冷靜著。

“不明白?”葉流雲問道。

範閒真的不明白,所以點了點頭,先前刻意扮出來地獰狠與成竹成胸頓時弱了少許。

葉流雲微笑說道:“如果你不在那崖上,怎麼能念得出來那兩句,怎麼能知道我就是我,怎麼能料定我知道你是他的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敢殺你?”

很複雜,聽上去似乎很複雜,所以範閒真的有些暈了,好在他的啟蒙比一般的正常人要早十幾年,過了兩次人生,關於邏輯之類的基礎知識比旁人要紮實許多,自己在腦子裡繞了幾圓,終於繞清楚了葉流雲的話。

葉流雲想表達的意思很簡單——這個世界上,至少是如今,至少是江南,能認識他的人沒有幾個。

而這個意思讓範閒感到無比驚愕,慶國的大宗師,難道真的沒有幾個人認識?

……

……

他下意識裡放開手中緊緊握著的紙扇,唇角泛起一絲譏諷說道:“不要以為裝酷就可以冒充我叔,不要以為戴著笠帽就能冒充苦荷光頭,不要以為提把破劍就可以讓彆人相信你是四顧劍。”

“你是葉流雲,不管我認不認得出你來,你終究就是葉流雲。”

四顧劍的行蹤是監察院監視的重中之重。葉流雲根本沒有可能冒充,所以這也是範閒很不理解的一點,葉流雲弄這一出,是真地想和皇帝老子撕破臉?

他嘲笑說道:“雖然四顧劍確實有些白癡。被咱們大慶人鑄了無數個鍋戴到頭上,可是您這出戲也太不講究了。”

……

……

“我是誰並不重要。”葉流雲冷漠地看著範閒,“我隻是來提醒你一句,你下江南,江南死的人已經太多了。”

範閒眯著雙眼,毫不退縮地看著這位天地間僅存的四位超級強者之一,緩緩說道:“這世上哪有不死人就能達成的目標?”

“你要達成什麼目標?”

“我是臣子……我地責任是保護皇上的利益不受絲毫損壞。”範閒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微笑說道:“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的想法。”

“即便是死?”

“不,我不會死。”

葉流雲沉默了下來。半晌之後說道:“你……母親當年似乎不是這樣的人。”

範閒並不意外對方會提到自己的老媽,臉色卻像掛了霜一般寒冷,冷冷應道:“不要用先母來壓我。而且說起殺人,想必您也記得清楚,我母親並不比我差。”

“我說的是根骨與稟性。”葉流雲的聲音忽然沉了下去,“好殺之人,如何能手握大權?”

將將因為敘舊這種事情稍顯緩的樓中氣氛。頓時又冷冰了起來,緊張了起來。

“你在京都,有那些費心費神的可憐人替你操心。我且不論。”葉流雲就這樣直直地坐在桌旁,整個人像那東山之鬆一般倔耿而不屈,“你下江南,江南多事,多少人因為你的巧手善織而死去?”

範閒眯著眼睛,心頭無比惱怒,壓低聲音說道:“莫非我不下江南,這江南地人便不會死了?內庫裡的王八就不再是王八,明家一窩爛鼠就變成錦毛鼠?”

他輕蔑笑道:“老人家。先前說過不要用先母的名義來壓我,這時候再添一句,大義地名份對於我也沒有什麼效果。”

葉流雲麵色不變,不知其喜怒,隻聽他靜靜說道:“殺袁夢一事,那宅中丫環仆婦你儘數點昏,看似猶有三分溫柔,可這些昏迷之人,事後卻被蘇州府儘數擒去殺了滅口。”

他溫柔看著範閒的雙眼,繼續說道:“你離開的時候,應該就會猜到在監察院的壓力下,那些無辜的人,隻有死路一條。你不殺無辜,無辜因你而死。”

“我隻需要承擔我應該承擔地責任。”

範閒嘴裡用前世某教練的無恥話語淡淡應著,心裡卻是湧起大震駭!

當然不是因為那些無辜的人因為自己死亡地緣故,雖然這也讓他的心裡稍微黯了一下。這種大震駭來自於葉流雲的話語,那話語裡似乎隱約透露出……自己入宅殺人的細節,對方清楚知曉。

範閒盯著葉流雲的眼睛,不知道這位大宗師究竟知道多少,如果對方知道自己已經學會了四顧劍,那便慘了……這是範閒的秘密之一,一旦被京都陛下知曉,整個監察院都會因為影子與懸空廟的事情被踩倒在地。

對方完全可以用這個來要挾自己,但是看葉流雲的神情,似乎並不知道細節。

可是為什麼葉流雲諸事不提,卻偏偏要提那個毫無輕重的袁夢?

範閒眼中閃過一道厲光,馬上回複平靜,放棄了殺人滅口地念頭——今日之狀況較諸往時不同,往日自己為刀,世人為魚肉,今日卻是自己在砧板之上垂死掙紮,想殺死麵前這個竹笠客,在五竹叔養傷期間,基本上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所以……範閒一拍桌麵,大怒吼道:“成大事不拘小節!若不雷霆一擊,仍讓江南若往年一般,明家要害死多少人?那些海盜還要殺死多少人?國庫的虧空你給我填回來?”

不等葉流雲回話,他那犯嫌的手指尖又伸了過去,極為大膽無禮地戳著葉流雲的鼻子,罵道:“還有那個君山會?難道比我乾淨。你是什麼身份地人……怎麼好意思放低身段給他們做事,您是我朝宗師,不站在我這邊,憑什麼站在那邊?”

最後一句話巧妙一轉。直指人心。

葉流雲眉頭微皺,緩緩說道:“君山會,本就不是你想的那般。”

範閒嘲笑道:“我當然明白,您是高高在上的大宗師,可是終究還是個人,總是需要享受的,行於天下?浪跡天涯倒是快活,可是若日曬雨淋著,哪裡有半點瀟灑感覺?每至天下一州一地,若有人應著。服侍著,崇拜著……您自然是快活了,而能用整個天下都供奉著您。除了那個君山會,還有誰能做到?”

葉流雲微笑望著他,似乎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能如此簡單地瞧出自己與君山會地關係。

事情本來就是這般簡單,苦荷有北齊供奉,四顧劍有東夷城供奉。皇宮裡那位自然由慶國供奉,可是堂堂葉流雲呢?行於天下不歸家,吹海上的風。撫東山的鬆,渡江遊湖,所有的這些,總是需要有人打理,有人照應的。

大宗師也要吃飯,也要住客棧,尤其是這種地位的人,肯定不喜歡一應俗套的馬屁,願意住在幽靜的圓子中。和一些隱於山野的孤客打交道?

圓子是要錢的,進山訪友也是需要盤纏地,旅行,環遊世界,其實是最奢侈的一種人生。

總不能讓堂堂大宗師去當車匪路霸。

範閒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冷笑著說道:“可是您地孝子賢孫與君山會的關係就沒這麼簡單了……要在本官的手下撈人,可不是那麼簡單。君山會為您保著這雙娘們兒一般的手,難道您就打算用這雙手為君山會把天穹撐著?”

說話間,他的目光有意無意落在葉流雲扶在桌旁地那雙手上。

那雙手有若白玉,沒有一絲皺紋,渾不似老人的手,而像是從不見陽光,隻知深閨繡花鳥的姑娘家雙手。

這是許多年前,葉輕眉推五竹入慶國京都,五竹與葉流雲第一場大戰後,葉流雲棄劍而散手大成地跡像,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絲毫變化。

葉流雲聽著範閒將自己的雙手形容成娘們兒,靜若秋水的雙眸漸有之意。

……

……

談判的關鍵在於掌握對方的情緒,哪怕對方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大宗師,所以範閒初一發現葉流雲心中真正的火意將要勃發時,馬上將話風一轉,緩緩說道:“黑騎動手的時間,應該還有一會兒……如果您真是在意那圓子裡的孝子賢孫……是不是應該把周先生給我了?”

葉流雲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似乎是在嘲笑他,又似乎是在看著一個無知地黃口小兒:“這時候又願意接受我的條件?”

範閒微低眼簾,心裡卻是咯登一聲,他本來想著,葉流雲既然不怕辛苦提溜著君山會的帳房先生到了抱月樓,當然是打著用周先生換君山會裡葉家後人的打算。

難道,對方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

“我從來不接受被人脅迫下的……任何條件。”

他抬起頭來,寧靜的雙眸很有誠意地看著葉流雲那張古拙的麵容:“但這並不代表,我不願意和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輩達成某種協議。”

葉流雲聽到此時,終於有些動容了,歎息著說道:“果然無恥……”

範閒微笑道:“您以武力脅迫人,我以人命脅迫人,若說無恥,其實差不了太多。”

葉流雲緩緩地站了起來。

範閒心頭大凜,麵色平靜,複又打開那把已經汗濕變形的可憐扇子,胡亂搖著。

葉流雲看著他手中那把扇子,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看出來這個年輕人內心深處的真實緊張。

……

……

“不要以為,你了解所有的事情,你可以控製所有的事情。”

葉流雲如此說道。

“不然,總有一天。你會死的很可惜。”

葉流雲歎息道。

“你是聰明人,但是不要過於聰明。”

葉流雲教訓道。